夏原吉觉得自己不是在打仗,而是在过年。
博多港的码头上,人声鼎沸,喧嚣得能把屋顶掀翻。他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高处,手里没拿官印,也没拿令箭,而是一把油光锃亮的紫檀木算盘。算盘珠子在他指间翻飞,噼里啪啦的脆响,比战场上的鼓点更让他心潮澎湃。
“下一批!上好的江南丝绸,五十匹一捆!底价,纹银三百两!比去年大友家卖的便宜一半!”夏原吉的声音通过一个铁皮卷成的土喇叭传遍整个交易区,清晰而充满诱惑。
台下,挤满了来自九州各地的商人。他们有的衣着华丽,有的则风尘仆仆,但此刻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同样的光芒——贪婪。他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拼命往前挤,挥舞着手里的钱袋和票据。
“我出三百一十两!”
“三百三!这批货我要了!”
“滚开!三百五十两!老子是萨摩来的!”
蓝玉抱着胳膊,远远地站在一旁,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看着那些为了几匹布、几袋盐争得面红耳赤的倭国商人,再看看自己身边那些无所事事、只能帮忙维持秩序的“穿心营”精锐,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老夏这搞的什么名堂?”他凑到张伟身边,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夏原吉听到,“我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当掌柜的。你看他那副模样,活脱脱就是南京城里那些锱铢必较的钱庄老板,就差在脸上写‘要钱’两个字了。”
张伟笑了笑,目光落在夏原吉身上,带着几分欣赏。“老蓝,你觉得是你的刀快,还是夏大人的算盘快?”
蓝玉一挺胸膛:“那还用说?我一刀下去,脑袋就滚下来了。他那算盘能干嘛?砸人吗?”
“你的刀,一刀只能杀一人。他的算盘,一响,就能要一个家族的命。”张伟指着台下那些疯狂的商人,“你看,这些人里,有替龙造寺家办货的,有替相良家采买的,甚至还有岛津家偷偷派来的人。我们卖的盐,比他们自己晒的还便宜。我们卖的布,比他们自己织的还精美。我们卖的铁锅,能让他们领地里的百姓冬天里喝上一口热汤。”
“那又如何?一群贪小便宜的家伙。”蓝玉不屑。
“如何?”张伟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一个月后,那些没有从我们这里买到便宜盐的领地,百姓会怨声载道。三个月后,那些没有换上我们物美价廉铁器的领地,武士的刀会生锈,农夫的犁会断裂。半年后,那些坚持从旧渠道高价进货的大名,会发现他们的金库已经空了,武士的俸禄都发不出来。到时候,你觉得是领民先起来造反,还是武士先拿刀砍了他们的大名?”
蓝玉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挠了挠后脑勺,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又没完全明白。他只觉得这弯弯绕绕的东西,比排兵布阵还复杂。
就在这时,交易区外传来一阵骚动。一队武士簇拥着一个身穿锦缎的中年人,气势汹汹地排开人群,径直走向高台。为首那人脸色铁青,正是北九州有数的大豪商,同时也是大内家在博多的代理人,名叫大内义隆。传统上,博多港的海外贸易,他大内家要占三成。
“夏大人!”大内义隆站在台下,仰着头,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明军在此开设贸易,我们欢迎。但你们如此恶意压价,搅乱市场,这是要断了我们所有人的活路吗?”
他身后的商人们也跟着聒噪起来。他们是旧秩序的得利者,张伟和夏原吉的“砸盘”,砸掉的正是他们的饭碗。
夏原吉停下了手里的算盘,眯着眼看了看大内义隆,脸上依旧挂着和气的笑容。“这位老板,买卖自由,价高者得,价低者卖得快,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我的货好,价钱公道,大家愿意买,有什么问题吗?”
“你那是公道吗?你那是倾销!”大内义隆气得发抖,“你们的盐成本几乎为零,我们的盐加上运费、人工,怎么跟你们比?长此以往,九州的盐场都要倒闭!你们这是在用刀子割我们的肉!”
“说得好。”夏原吉抚掌一笑,“你说对了,我就是在割你们的肉。不过,我这把刀,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挨的。”
他话锋一转,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大内家,据我所知,去年通过博多港走私硫磺、铜料给倭寇,获利不下五万两。这些硫磺,最后都变成了火药,用在了谁的身上?我大明将士的身上!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现在,你还有脸站在这里,跟我谈‘活路’?”
夏原吉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啪地一声摔在台子上。“这里面,记着你们每一笔肮脏的交易。你是想让我现在就念给大伙听听,还是想让我派兵去你的商会里,‘盘点’一下你们的‘存货’?”
大内义隆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冷汗从额角渗出。他没想到,明军的情报工作做得如此滴水不漏,连他最隐秘的账目都一清二楚。这已经不是商业竞争,这是赤裸裸的降维打击。对方手里握着刀,也握着账本,随时能从肉体和声名上将他彻底毁灭。
“我……”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滚。”夏原吉只说了一个字,然后拿起算盘,清脆地拨动了一下,对着台下再次喊道,“上好铁锅,十口一捆!底价五两银子!错过今天,再等一年!”
人群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的叫价声。商人们看向大内义隆的眼神,已经从同仇敌忾,变成了鄙夷和疏远。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注定要倒台的人,耽误自己发财。
大内义隆失魂落魄地被手下扶着,狼狈地挤出了人群。他知道,从今天起,大内家在博多的百年基业,完了。
蓝玉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他终于亲眼见识到了张伟口中“算盘的威力”。这玩意儿,杀人不见血,诛心不留痕。比他妈的砍人脑袋过瘾多了。
“怎么样,老蓝?”张伟拍了拍他的肩膀。
蓝玉咂了咂嘴,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以后我再也不说老夏是账房先生了……他这是阎王爷手里的生死簿啊。”
夜里,夏原吉兴冲冲地跑来向张伟报功。
“大人,今日一天,光是丝绸、瓷器和铁器,我们就回笼了白银近八万两!缴获的那些物资,已经盘活了一半!”他激动得满面红光,“按照这个速度,不出一个月,整个北九州的经济命脉,就将彻底掌握在我们手里!那些小大名,到时候是哭着喊着抱着金子来求我们卖给他们粮食!”
“干得好。”张伟点头,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他的目光越过夏原吉,投向了漆黑的东方,那是南京的方向。
经济战的胜利,只是这盘棋的第一步。而最危险的一步棋,他才刚刚走出去。
他从桌案上拿起那份已经用火漆封好的奏折,正是那份《罪臣张伟请罪折》。旁边,还放着一个长长的锦盒,里面是准备献给朱元璋的珊瑚树。
“夏大人,商场上的仗,你来打。”张伟将奏折递给一旁的沈炼,“朝堂上的仗,该我打了。”
沈炼接过奏折,入手只觉得无比沉重。他知道,这薄薄一纸,比他们缴获的所有金银财宝加起来,分量都要重得多。
张伟看着窗外的夜色,轻轻吐出一口气。博多的风,带着海腥味,自由而狂野。但他知道,南京紫禁城里的风,才是真正能决定他命运的东西。他已经把自己的脖子,连同那份请罪的奏折一起,送到了那位皇帝的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