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粮山下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那股混杂着血腥与草木灰烬的气味,也尚未散尽。但一份由大同总兵耿忠亲笔签发、插着三根红色翎羽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已经越过重重关隘,如同一道离弦之箭,射向了帝国的心脏——应天府。
五日之后,奉天殿,早朝。
气氛一如既往的庄严肃穆。户部的官员正为来年的漕运预算,与工部的官员争得面红耳赤。龙椅上的朱元璋,则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似乎有些不耐。自开国以来,他听过太多次这样的争吵,无非是你多占了一分,我便少了一厘,于国之大局,并无太多益处。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官员们的争吵。一名身着驿卒服饰的信使,在宦官的引领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殿中。他浑身都覆盖着一层未融化的冰霜,嘴唇干裂发紫,脸上满是疲惫,显然是经历了数日不眠不休的狂奔。
“报——!”信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从怀中一个油布包裹里,用颤抖的双手,高高举起一份密封的军报,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狂喜,“北境大同镇,八百里加急!大捷!”
“大捷”二字一出口,整个奉天殿的嘈杂,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争吵的官员,都立刻闭上了嘴。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份,还带着边塞风霜的军报。
朱元璋那双闭着的眼睛,也猛地睁开,射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呈上来!”
军报,被层层传递,送到了朱元璋的御案之上。
朱元璋撕开火漆,展开那份写满了蝇头小楷的奏疏。他看得很快,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目十行。
起初,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帝王应有的沉稳。可当他看到奏疏中,关于此战伤亡对比的描述时,他那只捻着胡须的手,猛地一顿。
“……锐字营千人,夜袭敌营,阵亡三人,重伤十一人……敌军三千,主帅授首,歼敌一千二百余,俘虏近两千……”
他下意识地,将这几个数字,又看了一遍。
没错。
他没有看错。
以不到二十人的伤亡,击溃了一支三千人的蒙古精锐游骑?!
这……这不是捷报!这是神话!
“哈哈……哈哈哈哈!”朱元璋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他猛地一拍龙椅,发出了开怀至极的大笑,“好!好一个耿忠!好一个锐字营!好一个张伟!”
他站起身,将手中的捷报,递给身旁的太子朱标,声音洪亮地对满朝文武说道:“都看看!都给朕好好看看!什么,才叫大捷!”
捷报,在文武百官手中,飞快地传阅着。
每一个看到那串匪夷所思的伤亡数字的官员,都露出了和皇帝如出一辙的、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
“以一敌三,夜袭功成,伤亡竟不足二十人?这……这怎么可能?!”
“莫不是那耿忠,为了夸大战功,虚报了数字?”
“不可能!耿忠为人,向来耿直,绝不敢行此欺君之事!”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兵部尚书,却从那份主捷报之后,又抽出了一份,更为详尽的,由耿忠亲笔所书的附奏。
这份附奏,没有过多地渲染战斗本身的惨烈,反而,用一种近乎于“格物报告”的、严谨而又详尽的笔触,记录了这场胜利背后的细节。
兵部尚书展开附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朗声念诵起来。
“……臣以为,此战之胜,非胜于力,而胜于‘理’。张总司长所率之防疫后勤之部,于战前,便已定胜负。”
“其一,曰‘后勤之理’。锐字营千里奔袭,人手一份‘行军炒面’,遇雪即食,无需埋锅造饭,故而全程无半点炊烟暴露行踪。又有‘行军丹’、‘净水片’,千人奔袭三日,竟无一人,因风寒、水土而病倒。此,为我大明军伍,前所未见之事!”
念到此处,殿下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那些掌管后勤的户部和兵部官员,比任何人都清楚,“无一人病倒”这五个字,在长途奔袭中,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奇迹。
兵部尚书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
“其二,曰‘情报之理’。张总司长以‘千里镜’,于数里之外,窥敌营于股掌之间。敌军哨位、兵力、马场、主帅之所在,皆被其绘于一图,分毫不差。我军夜袭,如掌中观纹,故能一击即中。”
“千里镜”三个字一出,徐达、李文忠等一众武将,眼中都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们瞬间就明白了,这种“情报”上的绝对压制,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
“其三,曰‘器物之理’。以‘火油’焚其粮草,以‘消音剪’断其马场。敌军未战,便已失其爪牙,乱其军心。我军精锐,再以雷霆之势,直捣中军。故而,此战,名为夜袭,实为……瓮中捉鳖也!”
奏疏的最后,耿忠用一种无比沉重的语气,陈述了另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反驳的事实。
“……臣斗胆,试想。若非张总司长以‘蜂窝煤’之法,解我大同镇‘毒烟’之困,保全了锐字营这支唯一可战之兵。此刻,臣呈上的,怕已不是捷报,而是聚粮山失守,数十万大军,断粮在即的……求死之书!”
这封附奏,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整个奉天殿内,轰然炸响!
满朝文武,一片死寂。
他们第一次,从一份来自前线的、血淋淋的战报中,如此清晰地,看到了“格物之学”的力量!
后勤、情报、器物……
这些他们平日里挂在嘴边,却从未真正重视过的东西,在张伟的手中,竟化为了,足以在瞬息之间,颠覆一场战役胜负的利器!
朱元璋看着那份附奏,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帝王的,思索。
他终于明白,张伟,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几件新奇的玩意儿。
而是一种,全新的,看待战争,看待世界的方式。
他缓缓地,坐回了龙椅之上。他的目光,扫过殿下所有,依旧处于震惊之中的臣子。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却又重若千钧。
“命,大同镇总兵耿忠,即刻起,将张伟所献之‘蜂窝煤炉具’,在九边所有卫所,全面推广!所需钱粮,户部不得有误!”
“另,”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太子朱标的身上,“命,卫生防疫总司总司长张伟,聚粮山事了,即刻,班师回京。”
“朕,要亲自听一听。”
“他这‘格物战法’,究竟,是个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