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时间在孩子们欢快的嬉闹悄然流逝。
或许是因为好朋友难得留宿,裘德今晚显得格外兴奋,从晚餐时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了,一直到饭后又在房间里玩了许久,临近睡觉时间,他又突发奇想缠着梅戴要看恐怖片。
平日里,若第二天是上学日,梅戴多半会温和而坚定地拒绝这种可能导致晚睡或做噩梦的请求。
但今晚,他看着裘德难得兴致高昂,还拉着早人一起,两个小家伙排排坐在宽敞的沙发前,一人抱着一个软乎乎的抱枕,肩膀挨着肩膀,四只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充满了期待——尤其是早人,尽管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抿着嘴、表现出过分平静的表情,但紧挨着裘德坐姿里透出的放松,以及那双清澈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对“和朋友一起做特别事情”的好奇,成功地让梅戴心软了。
他最终没有过于强硬,只是无奈又纵容地笑了笑,从影碟柜里挑了一部不那么吓人、更偏向悬疑怪谈的老片子,放进了影碟机。
“只能看一部,而且看完必须立刻去洗漱睡觉,因为明天还要上学。”他竖起一根手指,温和地定下规矩。
“好——!”裘德拉长了声音答应,立刻全神贯注地看向亮起的屏幕。早人也跟着点了点头,调整了一下抱枕的位置,目光专注。
梅戴给两个小朋友准备了温热的牛奶放在茶几上,又检查了客厅的灯光,不至于太暗、也不会耽误观影感受,这才暂时离开去照料阳台上那些他这些天以来一直精心养护的花草。
清凉的夜风中,花草的淡淡香气让他一下午的疲惫渐渐沉淀。
在梅戴摆弄完那些花瓣和叶子、回到屋内,透过厨房的玻璃门,就能看到客厅电视屏幕闪烁的光正映在两个小小的、靠在一起的背影上。
偶尔传来电影里刻意营造的诡异音效,以及裘德压低了的、夹杂着一点紧张和兴奋的吸气声,至于早人……
梅戴转了转视线,他这个角度能看见小朋友紧紧抓着的、已经皱巴巴的抱枕,所以心情貌似也没有像面上那样平淡。
他绕开沙发那边,轻轻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调到小水流,开始清洗晚餐后剩下的碗碟。水流声潺潺,虽然可能会洗得慢一些,但不会吵到客厅那边。
果然,没过多久,花京院也轻手轻脚地摸进了厨房,很自然地拿起另一块擦碗布,站在梅戴身边,顺手接过他冲洗干净的碗碟仔细擦拭。
“那两个小家伙看入迷了?”他压低声音问道,紫色的眼眸瞥向客厅方向,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嗯,裘德难得这么有兴致,早人好像也挺投入,感觉平时没有什么像是现在这样可以和朋友在一起放松的时间。”梅戴也轻声回应,手上的动作麻利而稳定。
两人在柔和的灯光下并肩忙碌,水流声和碗碟轻微的碰撞声间,花京院提起了几个轻松的话题,比如超市新到的某种水果很甜,或者阿夸今天下午的时候又试图偷吃厨房柜子里的狗粮未遂。
直到大部分的碗碟都清洗擦拭完毕,花京院将最后一个盘子放进碗柜,用毛巾擦干手,才仿佛不经意地将话题转向了更严肃的方向。
他靠在料理台边,声音压得更低,确保不会传到客厅:“对了,今天傍晚我稍微跟进了一下那个‘名单’的情况。”
梅戴关掉水龙头,擦干手,抬头看向花京院,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两天前,也是在那个研究点里面的设施启动后第二天,由Spw基金会内部传来的一份特殊失踪人员名单。
与市面上普通的失踪报案不同,这份名单上的两个人都是Spw基金会的工作人员。
梅戴一直对名单的事纠结又痛苦,他当然知道基金会的外派工作都没什么安全保障,但就这最近两天就失踪了两个……实在是太过于频繁了。
其失踪时间或方式都存在着难以解释的疑点,被基金会标记为可能与“异常事件”或“替身使者”活动有关联。而过去的两天里,基金会都动用了部分资源进行秘密调查,希望能找到线索,最好能与吉良吉影的失踪或镇上潜在的替身觉醒现象联系起来。
“和预想的一样,完全没有实质性进展。”花京院轻轻摇了摇头,紫眸中掠过一丝凝重和些许挫败和意料之中的严肃,“基金会的人按照线索可能的区域进行了排查,挨个询问了相关人员……但那两个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符合逻辑的后续轨迹。当然,也没有发现与已知的吉良吉影活动模式或镇上近期异常有直接关联的迹象。”
他止住了片刻,随后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舌尖反复掂量过才吐出来:“这确实不是……普通的失踪,其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干净’。”
这个结果虽不意外,却依然令人心情沉重。
吉良吉影生死未卜,“箭”引发的替身觉醒效应在慢慢扩散,如今又有身份不明的失踪者……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吉良吉影,仅仅是那个研究点里传出来的波长所带来的副作用,他们就担待不起。
梅戴沉吟着,正想和花京院再深入讨论一下这些线索可能指向的方向,以及是否需要调整调查策略——
“呜哇——!!”
客厅里突然传来裘德一声短促的、被吓到的低叫,紧接着是早人略显紧绷的安抚声:“……只是影子,裘德,电影特效。”
梅戴和花京院同时转头看向客厅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九点半。
对于两个明天还要早起上学的孩子来说,这个时间真的不能再拖了。更何况,看恐怖片的兴奋和残留的惊吓感,都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才能确保良好的睡眠。
梅戴立刻对花京院做了一个“稍后再聊”的手势,低声道:“他们该睡觉了,这事我们晚点再说。”
花京院会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言。
梅戴来到客厅。电视屏幕上的电影刚好播放到片尾字幕,诡谲的背景音乐还在回荡。
沙发上的两个小家伙,裘德正抓着早人的胳膊,把自己半张脸埋在旁边另一个抱枕后面,只露出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而早人虽然坐得笔直,但小脸也有些发白,抱着抱枕的手臂收得很紧。
“电影结束啦。”梅戴的声音温和地响起,他走过去,关掉了电视和影碟机,客厅瞬间陷入一片相对安静的暖黄灯光中,“怎么样,还怕吗?”
裘德立刻松开早人,甩了甩脑袋,强撑着说:“才、才不怕呢!一点都不吓人!”但他下意识往梅戴身边靠了靠的动作出卖了他。
早人则默默放下抱枕,站起身来,声音还算平稳:“是部……很有想象力的电影。”但他去拿桌上一直没空喝、已经放凉了的牛奶杯时,手指尖细微的颤抖也没逃过梅戴的眼睛。
梅戴心里有些好笑,他伸手揉了揉两个小家伙的脑袋:“好了,勇敢的小探险家们,今天的特别放映时间到此为止。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洗漱,然后上床睡觉。明天可是还要去上学的。”
“诶——可是我想再玩一会儿……”裘德试图撒娇。
“不行,已经九点半了。”梅戴语气温和但不容商量,他看向早人,“早人也是,第一次在这里留宿,更要好好休息。浴室里有新的牙刷和毛巾,我都准备好了。裘德,你带早人一起去。”
或许是“第一次留宿”这个说法让早人感到了某种正式感,又或许是残留的惊吓让他也渴望一点安定的秩序,他乖乖地点了点头,主动拉了一下还有些不甘心的裘德:“走吧,裘德,该洗漱了。”
梅戴将两个看完恐怖片后既兴奋又残留着些许惊吓的孩子哄进裘德的房间,仔细检查了夜灯,又叮嘱了几句,才轻轻关上房门。
走下楼梯,回到一楼客厅,他将明亮的主灯关掉,只留下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橘黄色的、朦胧温暖的光晕。
梅戴把自己陷进柔软的沙发和已经干透了、摸起来毛茸茸的发丝里,长长地、近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一日的奔波、下午的混乱、晚间的琐碎,还有悬而未决的危机感,此刻才随着这声叹息稍稍找到释放的出口。
花京院也坐到他身边,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昏暗的光线柔化了他清晰的轮廓,紫色的眼眸在阴影中显得深邃。
“这一天,总算暂时结束了……”梅戴轻轻阖上眼睛,十分放松地轻声说道,更像是自言自语。
“嗯。”花京院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梅戴略带倦意的侧脸上,停留片刻才移开,话题重新聚焦在尚未讨论完的正事,“关于那两名失踪人员……基金会那边确认,他们最后一次被同事看到,是在三天前的傍晚,交接班之后离开设施。之后就再没有任何通讯或踪迹。”
梅戴微微蹙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柔软的布料,稍微计算了一下天数:“三天前……正是我们从吉良宅拿走那支‘箭’的日子。”这个巧合的时间点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他重新睁开眼,视线在面前茶几上的各种小东西上面游移,“而且他们两位都是内部工作人员,对Spw的运作和潜在风险有一定了解……就像你说的那样,失踪得如此‘干净’,没有勒索也没有痕迹,甚至没有引起普通层面的注意。”
“更像是有计划、有能力的清除。”花京院补充,声音压得很低,在寂静的客厅里却格外清晰,“而且时机掐得这么准,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是否与我们接触‘箭’、启动设施的行动有关联。会不会是……还有其他人在盯着‘箭’,或者盯着我们呢?”
这个可能性让空气更加凝重。
吉良吉影的威胁尚未解除,新的迷雾又悄然笼罩。
沉默了片刻,梅戴似乎下定了决心,他坐直了身体抬起头,深蓝色的瞳孔映着透亮的暖黄色光芒:“普通的调查看来很难有突破。或许……我们也是时候需要从非常规的角度获取信息了。”他看向花京院,颇为认真地开口,“明天上午,送裘德和早人上学之后,我打算去一趟那里。”
花京院明白了他的意思:“杉本铃美小姐所在的小巷?”
“对。”梅戴点头,“如果那两位工作人员已经遭遇不测……铃美或许能‘看’到什么。至少,能确认生死,为我们指明一个方向。”
这个决定合情合理,花京院没有反对,只是轻声嘱咐:“小心些。铃美小姐没有恶意,但在走出小巷的时候还要接触那种存在……”
“我知道。”梅戴弯了弯眸子,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我会注意的。”说完,他又瘫回了沙发里,稍微伸了个懒腰。
正事似乎告一段落,但悬而未决的危机感并未随着讨论的暂停而消散,反而在昏暗静谧的空间里,与另一种悄然滋长的情绪混合在了一起。
落地灯的光晕将他们笼罩在一个相对独立、温暖又暧昧的小世界里。梅戴的疲惫显现在他微微放松的肩颈线条和已经稍显迟缓的眨眼频率上,那种毫无防备的、带着倦意的柔和,在花京院眼中,比任何刻意的姿态都更具吸引力。
花京院的心跳在寂静中渐渐变得清晰可闻。
他只是微微侧着头去看梅戴近在咫尺的侧脸,看着他被暖光镀上一层柔光的浅蓝色睫毛,看着他因思索而微微抿起的嘴唇,日积月累的渴望与按捺不住的情感如同猛然冲破堤坝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的考量。
在梅戴回到家、听到他讲述在露伴家经历的危险时,那种后怕和心慌再次翻涌上来——如果没有及时发现火情怎么办?如果露伴的偏执引发了更可怕的后果怎么办?如果……梅戴又一次,像面对吉良吉影的炸弹时那样,离死亡那么近怎么办?
花京院有些不能再等了。
他不想只做“朋友”,他想要更紧密的联结,更明确的位置,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担忧、守护、甚至占有更多目光的理由。
“……梅戴。”花京院忽然开口叫那个名字,声音比刚才郑重了许多。
“怎么了?”梅戴闻声转过头,略带疑惑地看向他。因为困倦,他深蓝的眼眸蒙着一层淡淡的水光,显得比平日更加柔和,还有点迷茫。
花京院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不着痕迹地向他那边挪近了一点。
沙发微微下陷,两人的距离缩短,手臂几乎相触。
他接着问,问题却跳脱了之前严肃的语境,带着某种试探的意味:“你今天在露伴那里,除了那些麻烦,有发生什么……别的让你在意的事情吗?”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梅戴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别的?嗯……”梅戴眨了眨眼,似乎没理解这个问题的指向,只是顺着思考了一下,“露伴生气起来的样子,确实挺让人头疼的。还有小林玉美,他的替身能力很特别,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光是听那样的技能效果,就觉得很神奇……”他列举着,完全没意识到花京院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花京院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然后,仿佛鼓足了勇气,他将自己的手轻轻覆盖在了梅戴放在沙发上的手背上。
掌心传来对方皮肤微凉的触感,花京院不由得轻轻攥紧了点。
“不是指那些。”他摇摇头,声音又低了几分,带着诱哄般的轻柔,“我的意思是,更私人一点的?比如,岸边露伴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这个问法已经带上明显的暗示了。
梅戴终于察觉到了一点异样,他看着花京院近在咫尺的、写满某种他看不懂的紧张与期待的脸庞,又垂眸看了看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温度灼热的手,迟钝的神经终于拉响了微弱的警报。
可他并未感到被冒犯,只是有些困惑,不明白花京院为何突然如此亲近,还会问这些奇怪的问题。
“露伴吗?他一直那样啊,说话不怎么客气,行动我行我素,不过只要多对露伴上心一些,他就会很开心……”梅戴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但动作很轻微,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反应,而非明确的拒绝。
两个人的手挨得久了,他反而觉得花京院的手很暖和,在这有些凉意的夜晚里并不让人讨厌。
“典明,你怎么了?是不是累了?”梅戴甚至反过来关心起对方。
这个回答,还有这种反应,几乎让花京院心中雀跃又酸涩。
雀跃于梅戴没有立刻推开他,酸涩于他的木头脑袋依旧没有开窍。
如果说必须要把窗户纸捅破才能更进一步、或是落入深渊的话……虽然很不想承认花京院对后者感到恐惧,但他不想再绕圈子了。
“我不累。”花京院轻轻摇头,他不但没有松开手,反而借着姿势更近地倾身过去。
两人的膝盖碰在了一起,温热的呼吸几乎交织。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他的目光深深望进梅戴的眼睛里,那里面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仿佛他的整个世界,在此时此刻都变成了在这双美丽的深蓝色湖泊中诞生的缩影。
“在想什么?”梅戴下意识地问,因为对方的靠近,他能清晰地闻到花京院身上淡淡的、清爽的气息,也能看到他紫罗兰色眼眸中翻涌的、越来越浓烈的情感。这让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紧张,心跳似乎也漏跳了一拍,睫毛不自觉地加快眨动了几下。
“想你。”花京院直白地说出了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誓言。
他看到梅戴的瞳孔微微放大。
“也在想我们,梅戴。”他继续引导着,另一只手也抬起来,极其轻柔地拂开梅戴颊边一缕垂落的发丝,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皮肤,“在想上次……你差点被吉良吉影……”
花京院最终还是没有把那个字眼吐出来。
“我每次想起来,都觉得这里,”他轻轻牵着梅戴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让他感受自己胸腔里急促而有力的跳动,“慌得厉害。”
梅戴怔住了,手心下传来的剧烈心跳,和花京院眼中毫不掩饰的痛楚与后怕,让他终于隐约触摸到了对方话语下的深意。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不想再只是站在旁边看着,也不想只是作为一个‘朋友’来担心。”花京院的声音越来越低,距离也越来越近,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梅戴的,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对方的唇瓣,眼睛里沉溺着无穷无尽的、决绝的温柔,“梅戴,我……”
他的话语停在这里,因为两人的距离已经近到无法再近。
花京院的眼中,此刻只剩下梅戴那双因为惊讶、困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而微微睁大的深蓝色眼睛,他能看到自己炽热情感的倒影在其中晃动,能数清对方那因紧张而快速眨动的、长长的睫毛。
空气里只剩下梅戴可以听清楚、彼此交融的呼吸声和如擂鼓般的心跳。
花京院微微偏头,嘴唇缓缓地向着那近在咫尺的柔软,靠近。
就差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