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几天后的午后,梅戴按照之前打听到的信息,来到这里寻找鹤田研子。他需要就裘德的事情与她进行一次沟通。
他很快就在靠近数学资料区的一张长桌旁看到了那个身影。鹤田研子独自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着几本厚重的数学理论书籍和一本写满工整笔记的活页夹。她戴着那副标志性的无框眼镜,神情专注,手指偶尔在书页上划过,或是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什么。她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高度集中的学术气息。
梅戴放缓脚步走近。在距离几步远的时候,他再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共鸣感。
不是明确的敌意或能量波动,更像是一种质地上的相似,如同两块来自同一矿脉、但尚未雕琢的玉石,在近距离下产生的微弱呼应。
这感觉再次印证了他的猜测——这个名为鹤田研子的老师确实拥有觉醒替身的潜质,而且她的波动还与自己十分合拍,可这力量似乎还处于沉睡状态,被主人强大的理性牢牢封锁着。
“鹤田老师?”梅戴在适当的距离停下,声音放得很轻,以免打扰到图书馆的宁静。
鹤田闻声抬起头,她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梅戴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断思考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纯粹的审视。
或许是凭借她出色的记忆力,显然认出了梅戴是之前在校门口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不过那眼神里没有任何熟络,只有礼貌性的询问。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平稳,音调不高,带着教师特有的清晰咬字,语气是公事公办的疏离。
“抱歉打扰您了。”梅戴微微颔首,态度诚恳,“我的名字是梅戴·德拉梅尔,是裘德·沃斯的监护人,想占用您一点时间来聊聊关于裘德在数学课上的一些情况。不知道您现在是否方便呢?”
听到“裘德·沃斯”这个名字,鹤田镜片后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锐利了一瞬,但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合上面前正在阅读的书,动作利落。
“身为教师,关于学生的学习问题,我当然愿意沟通。”她说道,语气依旧平稳,但梅戴能感觉到那平稳之下细微的警惕,“不过这里似乎不是谈话的合适场所。”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周围安静阅读的人。
“我明白。”梅戴点头,“图书馆后面有个小庭院,平时很少有人去,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鹤田研子略一思索便干脆地站起身:“可以。”她将桌上的书籍和笔记本迅速而整齐地收进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动作一丝不苟。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穿过图书馆侧门,来到了后面那个被教学楼半包围着的小庭院。
这里果然如梅戴所说,十分安静,只有几棵修剪整齐的矮树和几条石质长椅,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与图书馆内的静谧不同,这里多了一份空旷感。
鹤田选择了一条背对着教学楼的长椅坐下,将公文包放在身侧,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端正,目光直接地看向梅戴,示意他已经可以开始说了。她的整个姿态都透露出一种“高效解决问题”的意图,没有任何寒暄或客套。
梅戴在她旁边的另一张长椅上坐下,与她隔着一个礼貌的距离,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决定从最表层的教学问题切入。
“鹤田老师,首先感谢您对裘德学业的关注。”梅戴开场道,语气平和,“他回家后向我提起了前几天的数学课,对于您指出的他解题步骤上的问题,他有些困惑和委屈。”
鹤田点了点头,表情没有任何松动:“我理解学生可能会有情绪。但数学是一门严谨的学科,逻辑的完整性是基石。”她的解释条理清晰,完全从教育者的角度出发,听起来无可指摘,“裘德同学很聪明,思维活跃,这是优点。但如果放任他养成跳步骤、依赖直觉解题的习惯,长远来看,对他构建坚实的数学思维体系是有害的。”
“我明白您对教学严谨性的坚持。”梅戴表示理解,但他话锋微转,试图触及更深层的问题,“不过,裘德似乎感觉到,您除了在学业上对他要求严格之外,似乎在额外关注他?这让他感到有些压力。”
听到这话,鹤田交叠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她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了一些。
“压力源于对自身不足的认识……如果他能完善自己的逻辑过程,压力自然会消失。”她先是回避了“额外关注”的问题,但鹤田并没有把这个问题拖延下去,她语气变得稍稍加重,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探究,“至于关注……德拉梅尔先生,作为监护人,您是否注意到裘德同学在某些方面上来说会有些‘特殊’呢?”
她选择了一个模糊的词语,但梅戴立刻明白了她的指向。
“特殊?”梅戴不动声色地反问,心中稍稍警惕起来。
看来鹤田小姐并非毫无察觉,她敏锐的理性已经捕捉到了裘德身上不寻常的气息,只是她无法用现有的逻辑框架去解释罢了。
“是的。”鹤田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透过镜片看过来的黑色眼睛带着一种试图剖析一切的光芒,“他的思维模式……有时会呈现出一种非逻辑的跳跃性。更关键的是,我注意到,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与他接触后,我自身会体验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思维滞涩感,或者说是逻辑链条被无形干扰的感觉。”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择了一个她认为最贴近事实的描述:“这很不寻常,不符合任何已知的心理影响或生理因素。我倾向于认为,裘德同学可能具备某种尚未被明确定义的、能够影响他人认知或思维状态的特质。这种特质,如果不受控、不被正确引导,可能会对他自身和周围环境构成潜在风险。”
她的用词极其谨慎,完全规避了“超能力”这类非理性的词汇,而是试图用她所能理解的“特质”、“认知影响”来框定这个未知现象。但这种尝试本身,就暴露了她内心对于无法用逻辑完全解释的事物的排斥和浓烈不安。
梅戴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
鹤田研子凭借其惊人的洞察力和理性,已然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但她固执地试图将这个不合逻辑的现象,强行纳入她所能理解的逻辑范畴内进行解释和纠正。
这正是问题的核心所在。
“鹤田老师,”梅戴的声音依旧温和,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理解您的担忧。但请您相信,裘德只是一个比较敏感、思维方式与众不同的孩子。”
“他或许有些特别,但我可以保证,他从未、也绝不会利用任何您所担心的‘特质’去主动伤害他人。”
他试图传递安抚的信息,但显然,这种缺乏实证的“誓言”无法说服一个只相信逻辑和证据的人。
“保证?”鹤田研子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讽刺的弧度,“德拉梅尔先生,情感上的保证无法作为逻辑推导的前提。您所谓的‘特别’,其具体表现是什么?作用机制如何?影响范围有多大?是否存在不可控的风险?这些都需要清晰的定义和边界,而不是一句模糊的‘他不会伤害别人’就能涵盖的。”
她的语速稍稍加快,逻辑链条紧密地展开,像一把无形的手术刀,试图解剖梅戴话语中的每一个模糊地带:“您说他思维方式‘与众不同’,这本身就是一个缺乏信息量的描述。是更具创造力?还是更倾向于联想?如果是后者,在数学这种强调逻辑的学科中,就是需要被规范和引导的。您作为监护人,是否有能力进行这种专业的引导?还是说,您也倾向于放任这种超乎寻常的发展?”
这一刻,梅戴清晰地感觉到,鹤田周身那股原本只是潜质的共鸣感,正在剧烈地波动、增强。
她内心深处对于“非逻辑存在”的无法容忍、对于“失控风险”的担忧,与她强大的理性分析能力产生了激烈的冲突。这种内在的矛盾和张力正如同一个催化剂,在强行撬动那扇封锁着未知力量的门扉。
梅戴甚至能“听”到一种细微的、如同金属摩擦又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声音”——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声音,而是某种规则被触及、被强行显化时,在感知层面产生的异响。
就在鹤田步步紧逼,试图用逻辑的利刃剖开梅戴制造的迷雾时,毫无征兆地,一点寒芒自她身侧的虚空中骤然闪现。
那并非实体,而是一种凝聚到极致的概念性存在——一柄造型古朴、线条冷峻、通体仿佛由无形锋芒构成的“剑”的虚影,悬浮在她身旁,它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一种纯粹的、斩断一切的锐利。
在那柄剑出现的瞬间,梅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
并非物理上的压迫,而是思维层面的——他感觉自己刚刚组织好的语言、试图用来解释的理由,在“剑”的锋芒所指之下,仿佛变得漏洞百出,逻辑上充满了可以被攻击的薄弱点。
就好像他所有的说辞,都被放在了一个绝对理性的天平上,正在被无情地称量、挑剔着每一个不严谨的用词和未经证实的假设。
鹤田研子本人在“剑”出现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她脸上的冷静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双总是充满理性分析的眼睛里,头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近乎惊骇的神色。
她猛地转头看向悬浮在半空中的“剑”,瞳孔剧烈收缩。
“这、这是个什么东西?!”她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平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一个凭空出现的、看上去就是非实体的剑?
这根本就不符合定律也不符合逻辑!
她试图用理性去理解和分析,但大脑反馈回的只有“错误”、“悖论”、“不可能”。
这种认知上的巨大冲击,让她感到深入骨髓的混乱,对她而言,无法用逻辑解释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威胁。
梅戴在那种撕裂之中重新嗫嚅着思维,把自己的想法调转了一个方向。
“‘它’因你而生,鹤田老师。”梅戴的声音适时响起,平静中带着一丝了然,他看着那柄悬浮的“剑”以及鹤田脸上罕见的失措。这大概就是她的替身了。
一个诞生于绝对理性,却又因其存在本身不合逻辑而让主人陷入认知困境的、充满矛盾的存在。
“因我而生?这太荒唐了!你觉得我会相信吗?”鹤田几乎是立刻反驳,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而紧紧盯着梅戴,眼神锐利得可怕,“是你做的?也是某种精神干扰?幻觉?”她迅速将矛头指向了现场唯一的变量。
“并非如此。”梅戴摇了摇头。
常规的解释在此刻毫无用处。他必须用对方能够——哪怕是勉强——理解的方式,来引导她认知眼前的现象。
像鹤田这样的状态,再继续放任她下去,说不定会产生很糟糕的后果。她需要引领。
于是他微微抬起手,在考虑过鹤田的现状而并没有召唤出[圣杯]的完整形态,只是让一丝莹蓝色的能量如同微光般在自己的指尖流转,散发出与那柄“剑”类似、但性质截然不同的波动——那是同属于替身范畴的能量特征。
“看,鹤田老师。”梅戴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性的温和,“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一些……超出常规物理法则的现象。它们并非幻觉,而是某种内在力量的外在体现。您身边出现的‘剑’,我指尖的微光,都属于这一类。我们通常称之为‘替身’。”
“它就像是灵魂的具现,精神力的延伸。”他尽量用平实的语言解释,避免使用过于玄学的词汇,“裘德也属于此列,他的能力主要作用于‘梦境’领域。”
鹤田研子死死地盯着梅戴指尖那流转的莹蓝色微光,又瞥了一眼身旁那依旧悬浮的、让她感到极度不适的虚影。
她的理性在疯狂地发出警报,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但感官上传来的清晰无比的“存在感”,以及梅戴身上那与她身旁“剑”同源却不同质的能量波动,又在无情地冲击着她的认知壁垒。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交叠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内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斗争。
庭院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阳光依旧明媚,但空气却凝固了似的。
“替身……灵魂的具现……”她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仿佛要通过咀嚼它们来找到逻辑的突破口,但声音里充满了艰涩与抗拒。
她无法轻易接受这种颠覆性的概念,可眼前无法否认的“现象”又逼迫她必须面对。
鹤田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注意力从“剑”上移开,重新聚焦于最初的问题,语气恢复了部分之前的冷静,但仔细听能察觉到底层的一丝不稳:“即便……即便暂时接受这种‘超常现象’的存在,德拉梅尔先生,这并不能消除我对裘德同学潜在风险的担忧。您说他能力作用于‘梦境’,但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在哪里?这种能力的触发条件、影响范围、长期效应……”
她试图重新构建逻辑链条,将新变量纳入风险评估框架,但她的追问才刚刚开始,周围的景象便开始毫无征兆地模糊、扭曲。
图书馆庭院的阳光、石椅、矮树如同被水浸湿的油画般晕染开来,色彩混杂,线条崩塌。
周遭的环境在下一秒骤然切换。
他们两个人站在了一个无限延伸、由无数巨大黑板构成的迷宫里,黑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不断流动变化的数学公式和几何图形,空气中弥漫着粉笔灰的味道,却寂静得可怕,头顶是没有星辰的、纯粹概念性的虚空。
梅戴很熟悉,是[死神13]的梦境领域。
他心中一沉,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迅速环顾四周,果然在迷宫的一个转角处,看到了那个抱着手臂的身影。
裘德就站在那里,那张稚嫩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面对梅戴时的委屈或脆弱,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冷漠,琥珀色的眼睛里燃烧着被冒犯的怒火,直直地射向鹤田研子。
显然,他担心梅戴独自面对这个“讨厌的眼镜女”而一路跟了过来,并在外面听到了他们的部分谈话。
鹤田研子对梅戴的步步紧逼,以及那份执意要将他“分析”、“纠正”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
“哼。”裘德发出一声清晰的、充满不屑的冷哼,打破了梦境的寂静,他微微抬起下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脸色骤变的鹤田,“看来有些人即使到了不该她指手画脚的地方,也改不掉她那套令人作呕的、自以为是的说教癖……”
他的声音在梦境中被放大,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尖锐和刻薄。
鹤田在被强行拉入梦境的瞬间经历了短暂的震惊和思维停滞,但强大的理性让她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扶了扶眼镜,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个超现实的迷宫,最后定格在裘德身上。
尽管内心对于这种完全违背物理法则的现象感到极度不适,但她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种惯常的、不带感情的严肃表情。
“裘德·沃斯。”她叫出他的名字,声音在梦境中显得有些空旷,“这就是你所做的,强行将他人意识拉入你创造的领域?这种行为印证了我对你‘潜在风险’的判断。”
“判断?”裘德嗤笑一声,嘴角勾起一个充满讥讽的弧度,“你以为你是谁?上帝吗?还是逻辑本身?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对我们进行‘判断’?连梅戴都不会这么说我。”
他向前走了几步,梦境中的地面随着他的脚步变得扭曲:“就因为你那套僵化死板、容不得一点不同声音的数学步骤?就因为你觉得我的思维‘不合规矩’?”
“我在我的梦里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管得着吗?”裘德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懑,“你以为我没发现你在课堂上用那种看异类的眼神打量我,还是你以为我看不懂你私下里那些拐弯抹角的蹩脚试探?”
鹤田研子面对裘德连珠炮似的指责,眉头紧紧锁起。
“我的关注源于你表现出的异常,以及可能带来的不确定性。”她试图用冷静的口吻回应,但话语中的固执丝毫未减,“作为教育者,我有责任确保教学环境的稳定,并引导学生走向正确的思维路径。你的能力如果存在,更需要被规范和理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用于……这种毫无建设性的宣泄。”
“正确的路径?你的路径就是唯一正确的吗?”裘德的声音拔高了,梦境迷宫中的黑板上的公式开始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跳步骤因为那些步骤显而易见是没有意义的!”
他伸出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鹤田研子:“你根本不在乎学生怎么想,你只在乎一切是否按你的剧本进行!你就是一个沉浸在自我逻辑世界里、拒绝接受任何不同存在的控制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