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梅戴带着一身淡淡的、混合了医院消毒水、鸢尾花香和室外清新空气的味道,推开了自家的大门,门廊下暖黄色的感应灯悄然亮起,驱散了渐浓的暮色。
“我回来了。”在杜王町住了有一段时间,他已经有点习惯像是日本人那样每次回家都这样轻声说一下日常家庭寒暄语,随后弯腰换鞋。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也可能是早早听到他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一个身影便从客厅的方向快步迎了出来。
是花京院,脸上还带着惯常的、令人安心的温和笑容。
“欢迎回来,梅戴。”他的声音依旧清朗,他自然地接过梅戴脱下的薄外套,挂在一旁的衣架上,动作流畅而熟稔,“岸边露伴那家伙怎么样,还是用他那些尖酸刻薄的话当问候语吗?”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开启对话,目光却细致地扫过梅戴的脸庞,像是在确认他的状态。
梅戴一边笑着摇摇头,一边走向厨房准备倒杯水。“差不多吧。不过精神看起来好多了,绷带也拆了不少,就是嘴上还是不饶人。我顺路给他带了橘子和新换的花,也没再挑剔水果了。”他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冰凉滑过有些干渴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
花京院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梅戴喝水的侧影,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的神情,确认他确实没有因为探病而影响心情才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切入正题。
他收敛了脸上的玩笑神色,语气变得稍微认真了些:“梅戴,有件事……我觉得可能需要你留意一下。”
梅戴放下水杯,转过头,深蓝色的眼眸带着询问看向花京院:“嗯?什么事?”他能感觉到花京院语气里的那丝不同寻常。
“是关于裘德的。”花京院压低了声音,尽管知道二楼的那位通常不会留意楼下的谈话,“今天他放学回来的时候,状态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他斟酌着用词,继续描述:“你知道的,平时他只要察觉到家里只有我在,就会像只被侵占了领地的小猫一样,立刻绷着脸,‘噔噔噔’地直接跑上二楼,直到你回来或者吃饭时才肯下来。”花京院对此早已习惯,甚至有些无奈,“但是今天他上楼时的脚步声,感觉比平时更沉,关门的声音也不是那种赌气的‘砰’。有点闷,有点没精打采的感觉。”
花京院微微蹙起他好看的眉毛:“我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同,但就是一种直觉。他经过客厅时,甚至没像往常那样瞪我一眼,就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在这里一样。”这对于极度在意梅戴身边一切“可疑人物”、尤其是对花京院敌意明显的裘德来说,确实极不寻常。
梅戴听着花京院的描述,脸上的轻松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的关切和一丝思索。他了解裘德,那个孩子虽然因为过去的经历而显得早熟且防御心重,但本质上依然是个敏感的孩子。
这种异常的低落绝不会无缘无故。
“好,我明白了。”梅戴放下水杯,声音温和而坚定,“我上去看看他。”
他拍了拍花京院的肩膀,递去一个“交给我”的眼神,然后转身放轻了脚步,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来到二楼,走廊里一片安静。裘德的房门紧闭着,门下缝隙里没有透出灯光,里面静悄悄的。
梅戴走到门前,没有立刻敲门,他只说先静静地站了几秒钟稍微侧耳倾听了一下。
里面没有什么声响,没有翻书页的声音,但细微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告诉梅戴,裘德确实在里面。
但这本身就不太正常了,按照梅戴的记忆,裘德即使在房间里也总会有些细微的动静的,不是把蜡笔一节节掰断,就是把抽屉拉开又关上。
他抬起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房门。
“裘德?”梅戴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是我,梅戴。我可以进来吗?”
门内一片寂静,过了好几秒钟,就在梅戴准备再次敲门时,里面才传来一个闷闷的、带着点鼻音的声音:“进来吧。门没锁。”
梅戴这才轻轻拧动门把手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书桌上一盏小小的、散发着暖黄色光晕的台灯亮着,在昏暗的房间里划出一小片温暖的光域。
裘德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书桌前看书或者摆弄他的模型,而是整个人蜷缩在靠窗的懒人沙发里,双臂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脸大半都埋在了臂弯里,只露出一双没什么神采的、望着地板的眼睛。他甚至还穿着学校的制服,领带被扯得松松垮垮,书包被随意地丢在门口的地毯上,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
“裘德?”梅戴看着这么可怜的小朋友,心被微微揪了一下。
他轻轻带上门走到懒人沙发旁,没有贸然靠近,而是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裘德齐平,声音放得更缓了一些:“怎么了?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是今天在学校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裘德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脸往臂弯里又埋了埋,只留下几缕不服帖的棕色发丝翘在外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开口,声音因为隔着布料而显得有些模糊:“……没什么。”
梅戴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
他只是耐心地蹲在那里,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用他平静温和的气息包围着这个闹别扭的孩子。
对于裘德来说,直接的追问往往适得其反,他需要的是无声的陪伴和等待他主动开口的安全感。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橘红转为深蓝,房间里那片暖黄的灯光显得愈发温暖。
时间在静谧中缓缓流淌。
终于,裘德似乎被这份耐心和无声的关切所软化,又或者是他内心的委屈确实需要倾诉。
他微微动了动,抬起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湿漉漉的,带着一种混合着不服气和小小委屈的情绪。他瞥了梅戴一眼,又飞快地移开视线,语气带着点小大人般的不屑,但尾音却泄露了一丝脆弱:“是那个新来的数学老师。”
梅戴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裘德吸了吸鼻子,似乎努力想让自己显得更冷静、更成熟一点,但他微微撅起的嘴角还是暴露了他的不满。
“就是从高中部临时来代课的那个,戴着一副古板眼镜的女人,叫鹤田什么的。”他描述着,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喜欢,“她讲课的方式……真是让人受不了。”
他坐直了一些,用手比划着,试图向梅戴解释那种让他感到窒息的氛围:“所有的东西都必须按照她规定的那一套步骤来,一步都不能差,一点‘多余’的想法都不能有。就好像……数学不是探索和思考,而是背诵和套用模板一样。”他皱了皱小鼻子,“今天课上有一道题,明明有更简单、更直接的思路,我只不过跳了两个显而易见的步骤,直接写了关键转换……”
说到这里,裘德的语气明显激动起来,带着被误解的愤懑:“她就在全班面前用那种像冰块一样的语气,说我的解答‘逻辑链条不完整’,‘存在侥幸心理’,还把我的解题过程抄在黑板上,一条一条地分析,说什么‘这里缺少依据’,‘那里的推理不够严谨’……”他模仿着那种刻板的语调,然后泄气地垮下肩膀,“可是答案明明是对的!而且更快!为什么非要绕那个圈子?”
他把脸重新埋回膝盖里,声音变得更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像是在寻求安慰:“哼!我就知道了!她就是看我不顺眼。觉得我挑战了她的‘权威’,打乱了她那套死板的规矩。”他小声地嘟囔,“真是个……讨厌的眼镜女。”
梅戴静静地听着裘德的倾诉,没有立刻发表评论或给出建议,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裘德那份混杂着骄傲被挫伤、思维被束缚的委屈和不满,他伸出手摸了摸裘德软乎乎的头发。
“所以,你今天一整天都在为这件事不开心吗?”梅戴的声音温和得像晚风。
裘德在臂弯里轻轻点了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梅戴看着眼前这个虽然拥有强大替身能力、但在人际关系和学校生活中依然只是个敏感孩子的裘德,心中充满了柔软的怜惜。
这不仅仅是一道数学题的对错问题,更是两种思维方式的碰撞,以及一个孩子敏感自尊心受挫的问题。
“我明白了。”梅戴轻声说道,他没有简单地安慰说“老师是为你好”或者“下次按她的要求做就好”,因为他知道那并非问题的核心,“被当众质疑自己的想法,尤其是自己认为正确且巧妙的想法,确实会让人感到很不好受。”
这句话似乎说到了裘德的心坎里,他微微抬起头看向梅戴,里面闪烁着一丝被理解的微光,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水汽尚未完全褪去,像蒙了一层薄雾的湖泊。
他撇着嘴,小脸上依旧挂着明显的不开心,但那份尖锐的抵触情绪似乎在梅戴温和的理解中软化了些许。
不过裘德现在没有再像刚才把自己当做了小刺猬一样紧紧包裹起来,而是带着点孩子气的、微弱的希冀,向梅戴张开了双臂,声音小小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要抱一下。”
梅戴瞬间妥协,心软成一汪水,他没有任何犹豫就立刻倾身上前,将这个闹别扭的小家伙整个儿拥入怀中。
裘德比他上次抱的时候重了一些,但小小的身子还带着些许的单薄,此刻像找到了避风港的雏鸟紧紧依偎着他。梅戴能感觉到裘德将脸埋在了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过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
他轻轻拍着裘德的后背,动作温柔而充满安抚的韵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温情,驱散了房间里残留的委屈和低落。
过了好一会儿,裘德才闷闷地开口,声音因为埋在梅戴衣服里而显得有些含糊:“……梅戴。”
“嗯?”梅戴应道,声音带着笑意。
裘德抬起头,皱着小鼻子,一脸嫌弃地在他颈边嗅了嗅,然后不满地嘟囔:“你身上都是医院的味道……消毒水,还有……奇怪的味道。我不喜欢。”他像只挑剔的小猫,用指尖揪了揪梅戴的针织衫领口,“你去看那个讨厌的漫画家了,对不对?他有什么好的,每次都让你身上沾上难闻的味道。”
他仰起小脸,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梅戴,带着点小小的、独占欲般的抱怨:“我还是更喜欢你平时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像玫瑰花和海风混在一起,很好闻。”
梅戴被这孩子气的、充满占有欲的抱怨逗笑了,心里却觉得暖暖的,:“露伴老师受伤住院了,身为朋友,我去看望他是应该的。而且我这不是也回家来了吗?”他轻轻松开怀抱,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裘德有些凌乱的棕色头发,还是温声说着,“好,我记住了。下次去看望露伴老师之后我会先换身衣服,或者回来立刻洗澡,不把医院的味道带到你屋子里来,好吗?”
“反正我不喜欢那个味道。”裘德对这个回答似乎还算满意但仍不忘强调地说着。
他自顾自点了点头,但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声地、带着点执拗地加了一句:“而且其实你少去看他几次也没关系,没人怪你的。”在他的心里,梅戴的时间和关注都是有限的,分给那个讨厌的漫画家多一点,留给他的就少了。
然后他把脸重新埋回去,在梅戴的颈窝里蹭了蹭,好像想用自己的气息覆盖掉那些他不喜欢的味道似的。
又抱了一会儿,感觉到裘德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梅戴才轻声提议:“好了,我的小委屈包,我们该下楼了。这个时间点,典明应该已经准备好晚饭了。”
一听到“下楼”和“花京院”,裘德刚刚放松的身体又微微僵硬了一下,他把脸埋得更深,闷声闷气地拒绝:“……不想下去。”
梅戴早就料到他会这样,他笑了笑,抛出一个诱人的条件:“那今晚我多下厨做你最喜欢的奶油炖菜,怎么样?放很多你喜欢的鸡肉、土豆和胡萝卜,保证炖得软软烂烂的。”
裘德的鼻子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奶油炖菜是他的最爱之一,尤其是梅戴做的,奶香浓郁,蔬菜和肉都炖得入口即化,还带有特别的法式风味,于是内心挣扎着,美食的诱惑与对花京院的不待见在进行激烈的拉锯战。
梅戴看着怀里这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又加了一把火:“而且吃完饭,我们还可以带阿夸出去散散步,就在附近转转。你不是一直想晚上遛它吗?”
这下裘德彻底动摇了,说实话,他特别特别喜欢那只精力旺盛的小狗,跟阿夸在一起玩的时候,它也根本不会把他在它身上“试验”的小小恶作剧放在心上,不管身上玩得有多脏,只要甩甩耳朵和尾巴就忘得一干二净,还跟裘德“哥俩天底下第一好”似的。
而且,晚上遛狗……听起来就像一个小小的冒险。
他慢慢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些,但还试图争取更多“权益”,于是裘德伸出两根手指:“那、那晚上我还要看恐怖片!就看上次在书店里买到的最新的那一部!”
梅戴看着他这副讨价还价的小模样忍俊不禁,他心知裘德其实胆子并不算很大,看恐怖片时经常会偷偷捂住眼睛,或者下意识地往他身边靠,却偏偏又对此充满好奇。
“好,都依你。”梅戴爽快地答应了,伸出手指勾了勾裘德的小指,“奶油炖菜,遛阿夸,还有恐怖片,成交?”
裘德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他用力勾住梅戴的手指,晃了晃:“嗯,成交!”
梅戴这才拉着他的手,一起站了起来。裘德虽然还是有点不情不愿,但被美食和晚上的“娱乐活动”吸引着,总算肯离开他那个昏暗的“安全窝”了。
他踢踏着脚步,跟着梅戴走向门口,在离开房间前,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懒人沙发,仿佛在告别刚才那个委屈巴巴的自己。
牵着梅戴的手,裘德像是重新上了发条的小机器人嗒嗒嗒地走下楼梯,刚才的阴霾仿佛被楼梯间的风吹散了不少。
刚到一楼,早已等在楼梯口、尾巴摇得像螺旋桨似的黑白色小狗就“汪汪”叫着扑了过来,兴奋地围着两人打转,湿漉漉的鼻尖不停地嗅着裘德的裤脚和梅戴的手。
“阿夸,不许闹!”裘德嘴上嫌弃,但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蹲下身揉了揉阿夸毛茸茸的脑袋,小狗立刻发出满足的呜咽声,使劲往他怀里蹭。
花京院正从厨房端出热气腾腾的米饭,看到这一幕后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他看到裘德恢复了精神,心里也踏实了许多。“看来有人心情好转了?”他语气轻松地对梅戴说,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裘德。
裘德立刻收敛了笑容,变回那副对花京院“爱答不理”的模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但抓着梅戴的手却没松开,也没有立刻跑开。
梅戴对花京院递过一个“暂时解决了”的眼神,然后轻轻推了推裘德的背:“去洗手,准备吃饭了。典明煮了米饭,我去做炖菜。”
晚餐的气氛比预想中要和谐,温暖的灯光下,餐桌上摆放着简单的餐具。
梅戴做的奶油炖菜更是赢得了大小食客的无声赞誉——浓稠香滑的奶油汤汁里,炖得软烂的鸡肉、胡萝卜、土豆和西兰花浸满了滋味。裘德吃得格外认真,几乎把脸埋进了碗里,时不时发出满足的细微叹息,连之前声称“已经吃过了”的花京院也忍不住添了小半碗。
不过在吃饭的时候,裘德虽然依旧不怎么主动和花京院说话,但在梅戴刻意引导的一些关于学校趣事、或者阿夸最近又多“青睐”了谁的拖鞋之类的话题上,他也会偶尔插一两句嘴,不再是完全的沉默。
裘德也牢记着他的“附加条件”,在吃完晚饭后主动收拾好自己的碗筷放进水池,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找出了阿夸的牵引绳。
“走了,阿夸,去散步!”他朝正在舔爪子的小狗喊道,阿夸立刻兴奋地冲过来,围着裘德蹦跳。
梅戴帮裘德给阿夸系好牵引绳,叮嘱道:“就在附近走走,别跑太远,注意看车。”
“我知道啦!”裘德应着,牵着迫不及待的小狗打开了家门。晚风带着夏末的凉意吹进来,阿夸“汪”地一声就冲了出去,裘德赶紧小跑着跟上,一人一狗的身影很快融入门外的夜色中。
花京院走到梅戴身边,看着窗外裘德和阿夸在路灯下跑跑停停的身影,轻声道:“看来一顿美味的炖菜和一次期待的散步比什么安慰都有效。”
梅戴微笑着清洗着炖锅,水流声哗哗作响:“孩子就是这样。不过问题根源还在,我明天得去一趟学校。”
花京院点点头,没有多问,只是说:“需要我一起吗?”
“暂时不用,”梅戴关上水龙头,擦干手,“我先去和那位鹤田老师沟通一下看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