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日之内,二人迅速寻到炼魂宗核心区域,宋轻芜斩杀数名炼魂宗长老,其他门徒见状,四散而去,不敢再做无畏抵抗,其余在外门徒担心被雪月阁清算,于是皆不敢赶回支援。
北境的喧嚣暂时归于平静,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
与姬景昀联手破敌的画面,如同烙印,时时浮现,与那段被她强行冰封的过往纠缠不清。
回程的路,宋倾芜选择了最僻静的路径,仿佛想借这山高水长,洗涤内心的纷扰。
在一个必经之路的简陋茶寮歇脚时,命运似乎刻意安排了另一场无声的暗涌。
她刚坐下,要了一壶清茶,便感觉到空气中有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
并非杀气,而是一种……掌控全局的气息无声笼罩了这片小小的角落。
她抬眸,目光穿过稀疏的竹帘,落在对面角落一个独坐的玄色身影上。
君无双。
他背对着她,姿态闲适,正慢条斯理地斟茶,仿佛只是一位寻常的过路商贾。
可那挺直的背脊,那即便收敛也依旧存在的、渊渟岳峙般的气场,让宋倾芜瞬间认出了他。
几乎是同一时刻,茶寮外传来马蹄声,姬景昀带着几名随从,风尘仆仆地也在此处停下,似要补给。
时间,仿佛被拉长。
宋倾芜看到君无双执杯的手,在空中有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停顿,连半息都不到,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将茶送至唇边。
他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没有看向她,也没有看向刚进来的姬景昀。
那种彻头彻尾的、仿佛视周遭一切如无物的漠然,比任何锐利的目光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想起自己在他面前,那般决绝地告别红尘,言犹在耳。
此刻却与另一位君主,在这北境归途“巧合”相遇……尽管问心无愧,一丝难以言喻的窘迫仍悄然爬上心头。
她迅速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茶杯,只想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她能感觉到姬景昀也察觉到了君无双的存在,气氛有瞬间的微妙,但双方都极有默契地未曾招呼,维持着一种王不见王的疏离。
她匆匆饮尽杯中已凉的茶水,留下银钱,起身便走,未曾再向那两个方向投去一瞥。直到走出很远,那如芒在背的感觉似乎才渐渐消散。
回到雪月阁,千峰覆雪的清冷终于将她包裹。
她试图重新沉入那种规律的、近乎忘我的修行,在藏经阁的故纸堆里,在照顾姬黎的静默中,寻找片刻的安宁。
夜深沉,她独自立于观星台。
此处是雪月阁最高处,亦是灵气最为清寒纯粹之地,可涤荡心尘。寒风凛冽,卷起她素白的衣袂,猎猎作响。她仰望着墨蓝天幕上璀璨却冰冷的星子,试图让思绪放空。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毫无预兆地自身后覆上了她微凉的手腕!
并非粗暴,但那力道沉稳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宋倾芜心中瞬间警戒,灵力瞬间流转,正欲反击,却嗅到了那缕熟悉到骨髓里的、冷冽如雪松的气息,其中还夹杂着一丝风尘仆仆的味道。
君无双!
他如何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雪月阁禁地?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忆起——应下辅佐之约时,她曾亲自授予他自由出入山门的权限,以示合作无间。
彼时的权宜之计,竟成了今日他骤然出现的契机。
她僵硬地转身,对上他那双在星空下愈发幽深难测的眼眸。
他依旧是那身玄衣,风姿清绝,只是眼底似乎比往日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沉淀了更深的夜色。
“君公子,别来无恙。”
她试图抽回手,语气维持着平日的从容,指尖却微微发凉。
君无双并未松开,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从她微蹙的眉尖到略显苍白的唇色,最后落回她强作镇定的眼底。
他的声音低沉,融在风里,却字字清晰:
“北境风沙粗粝,不及雪月阁冰雪澄澈。宋姑娘此行劳顿,清修……可还静心?”
他没有提姬景昀,没有提任何具体的事,只一句看似关切的“清修可还静心”,却像一根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
那平淡语气下隐含的审视,让她无所遁形。
宋倾芜心口一紧,正欲开口解释炼魂宗之事,一股阴寒刺骨的剧痛却毫无预兆地从丹田深处炸开!
是那定期的反噬!
“呃……”她闷哼一声,所有强撑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脸色霎时惨白如雪,额角沁出细密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预想中的冰冷地面并未到来,她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
君无双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她,那总是带着距离感的冷冽气息,此刻竟成了她混沌意识中唯一可辨识的坐标。
“……”
他似乎说了句什么,但她已听不真切,蚀骨的寒意与剧痛吞噬了她最后的清醒。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唯一残留的感知,是那只始终没有松开她手腕的、温热而有力的手,以及另一只揽在她背后,支撑着她不至坠落的手臂。
……
不知过了多久,宋倾芜在经脉隐隐的抽痛中醒来。
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房中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薄衾。室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羊角灯,光线柔和。
她微微偏头,看到床畔静坐的玄色身影。
君无双就坐在那里,背脊挺直,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神情。
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只是在等待。
宋倾芜心中微动,正想开口,却见他忽然起身,走近床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几缕碎发。
那动作,与他平日杀伐决断的作风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他的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拂过她冰凉的皮肤,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沉默地注视着她苍白的睡颜,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探究,怀疑,一丝未能掩饰的担忧,以及……一种更深的、仿佛在透过她,竭力辨认着另一个模糊影子的专注。
他什么也没问。
没有质问北境,没有提及姬景昀,更没有说出那可能惊破一切的猜测。
但他停留的目光,那无声的触碰,以及这深夜闯入雪月阁禁地的行为本身,都已是最清晰的越界。
宋倾芜紧闭着眼,睫毛却难以抑制地轻轻颤动。
她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那其中蕴含的某种情感,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收紧。
他不需要证据,他只需要一个破绽。
而她,在反噬的脆弱与过往的重压下,还能将这秘密守护多久?
风雪在窗外呼啸,静室内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一场无声的较量,在两人之间悄然展开。
他于暗中审视,她于沉默中坚守。
而那沉睡的真相,如同观星台下深不见底的冰渊,等待着被唤醒的那一刻。
观星台这夜的反噬,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一片更令人窒息的沉寂。
宋倾芜再次睁开眼时,已是次日清晨。
窗外,千雪峰的日光映着积雪,刺目而冰冷。体内肆虐的寒意暂时蛰伏,只余下经脉中隐隐的酸软,提醒着不久前那场几乎将她撕裂的痛苦。
而那个本该离去的身影,却依旧停留在雪月阁。
君无双绝口不提那夜之事。
无论是她昏迷前的狼狈,还是他那些未曾言明的怀疑,都被他妥帖地收敛起来,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他变得谨慎自持,极为守礼,两人距离把握的恰到好处。
与她照面时,颔首的姿态恰到好处,交谈时,语气平和疏离,目光不再带有穿透性的审视,只是平静地掠过,如同看待任何一位需要保持距离的合作者。
他每日或是与阁中长老商议北境异动,或是在客院处理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苍梧政务。
他甚至开始翻阅雪月阁藏经阁中一些关于上古阵法、灵力反噬的典籍,姿态坦然,仿佛只是出于对盟友的关切与自身对博闻强识的渴求。
这种无懈可击的从容,反而让宋倾芜心头如同被细密的丝线缠绕,越收越紧。
她拿不准他究竟是如何想的。
是信了她之前“清修”的说辞,还是将那夜的异常与幻境中的场景联系在一起,得出了某种她不愿看到的结论?
抑或,他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她主动露出破绽的时机?
她几次试图委婉提及他政务繁忙,不必久留阁中,他却总能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开,或是提及一两件需要与她共同定夺的要事,让她寻不到任何由头请他下山。
他像一座沉默的山,稳稳地驻扎在她的领域内,不进一步,也不退一步。
那份存在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宋倾芜,那夜观星台上他未曾问出口的话,以及他指尖那片刻的、与她冰冷肌肤截然不同的温热触感。
有时,在长廊转角不期而遇,他会微微侧身让路,玄色的衣袂与她素白的袍袖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连一丝气流都不会相触。
她会闻到那缕熟悉的、冷冽如雪松的气息,心中便是一阵莫名的滞涩。
有时,在议事厅中,他听着长老们的陈述,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却不再带有任何情绪,只是纯粹地聆听,仿佛她与厅中任何一人都无区别。
可当她下意识地迎上那道目光时,他又会极其自然地移开,看向别处。
这种刻意的、无言的疏离,比任何追问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仿佛有一根极细的羽毛,在心尖上反复撩拨,不痛,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阁中的日子仿佛被拉长,每一刻都浸润在这种微妙而压抑的氛围里。
直到北境战火再起的急报,如同惊雷,终于打破了这令人心挠的僵局。
而宋倾芜在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深处,却似乎也有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悄然滑过。
北境的狼烟,这一次烧得格外炽烈。
原本内斗不休的三股势力,竟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捏合,铁蹄如潮,裹挟着未曾散尽的邪戾之气,同时撞向了燕昭与南姜的边境。
炼魂宗残余的阴影在军中若隐若现,给这场战争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
姬景昀的邀请,比任何一次都更显急迫。
他再次亲临雪月阁,风尘仆仆,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凝重。
也是在那个飘着细雪的清晨,在阁中那株千年不凋的雪松之下,他与君无双不期而遇。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
两位君王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一个沉稳如山岳,一个锐利如出鞘之剑,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因这无声的对峙而凝滞了片刻。
最终,是姬景昀率先打破了沉默,陈明北境危局,言辞恳切,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一旁静立的君无双。
君无双静立聆听,玄色大氅在风雪中纹丝不动,唯有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沉思。
他并未立刻回应,直到姬景昀言毕,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邪祟横行,非一国一地之祸。苍梧,愿出兵。”
他没有看宋倾芜,仿佛这只是基于天下大势的判断。
中山国素来与燕昭交好,闻讯亦表示愿共同抗敌。
至此,南姜、燕昭、苍梧、中山,四方势力因北境之患,暂时结成了前所未有的同盟。
大军迅速集结于边境线,联军营寨,绵延百里,如同一头蛰伏在边境线上的巨兽。
各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空气中混杂着兵甲的冷铁味、汗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北境邪士的阴冷气息。
宋倾芜置身其中,白衣依旧,却仿佛一滴落入墨池的水,格格不入,又无法抽离。
她负责协调各方修士,应对炼魂宗的诡异术法,日夜殚精竭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