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晚的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了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沉静。那并非惊愕的空白,而是思绪被投下巨石后,涟漪层层荡开的深沉。茶烟似乎都凝滞了,唯有铜漏滴水的声音,规律地叩击着这一室的深思。
“……幼年时,我便时常做些离奇的‘梦’……女子亦可为师,专司教导幼童。我便是其中一员……”这些话不断的在柳香的脑海中闪现。难怪,难怪李晚一个出身乡野的农女会有那么多新奇的点子,敢“承包”那村里人人厌弃的几十年都没有点滴产出的洼地,还会有那种“两只脚的男人多的是,没必要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委屈自己”“远离渣男,珍爱生命”等惊世骇俗的想法。以前只道她天资聪慧,没想到她竟还有如此境遇。
柳香是第一个从那长久的沉默中找回声音的,但她的语调已无最初的震惊与否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不可思议与锐利审视的复杂情绪。
“你……”她看着李晚,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年轻的合作伙伴,“你竟不声不响,做了这许多事?在李家村开办‘夜校’,在野猪村教孩童认字,制作沙盘、炭笔……还搭上了每年十两的银子?”她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那是她急速盘算时的习惯,“难怪,难怪你会提起办学堂,原来你早已偷偷尝试过。这样看来,办学这个念头,早就在你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而如何办学,你心中也早有丘壑。”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极其专注,开始沿着李晚铺就的“可行性”路径向前推演:“用沙盘石板省纸墨,以豆粒竹签教算数,取材乡野传说当歌谣……这些法子听起来是土,却实在,花不了几个大钱。还有你那个‘养教结合、以工辅学’的点子……”柳香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商人看到独特盈利模式时的光芒,尽管这里的“盈利”并非银钱,“让稍大的孩子半日学习,半日在咱们铺子里做些轻省活计,既能贴补他们,也确实能提前培养可靠人手。咱们酒楼、绣坊、将来的工坊,确实需要识数、明理、知根底的伙计学徒。这笔‘人材账’,算得长远,也未必是亏本买卖。”
但随即,她眉头又蹙起,指向最核心的难题:“可是晚儿,账要一笔一笔算清。你想过吗?即便咱们把开销压到最低,启动的房舍、聘请教习的束修、初期孩子们的笔墨饭食(哪怕极简),还有你承诺每年补贴给野猪村的十两……这些加起来,也不是小数目。你的赏银还是没影的事,咱们的铺子虽在赚钱,可各处都要用钱,周转也有定数。办学堂?启动要钱,年年维持更要钱。这份长久的支出,你打算从何处来? 总不能年年从你的分红里硬挖,那非长久之计。”
这时,柳夫人缓缓放下了茶盏。瓷器与木质桌面相触,发出轻而稳的一声“嗒”。她望向李晚的目光极为复杂,有震撼,有了然,更有一种超越单纯生意伙伴的深切动容。她面上已无最初的顾虑重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肃然的认真。
“晚儿,”她开口,声音比平日更显沉缓,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你将过往所为、梦中所得、未来之想,如此清晰道来,我才真正明白,你当初劝香儿‘女子当为自己而活’,点醒映雪莫为无赖所困,乃至今日这番‘启智’之想……并非偶然。你心里,一直有片不一样的天地。”
她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判断:“这份心思之深、谋划之实,已非寻常‘仁善’可论。这分明是一份……‘志业’。”
她用了“志业”这个词,重若千钧。
“你既已摸索出可行之法,又深知其中险阻,仍愿前行……我若只因‘难’与‘险’便拦你,倒是枉费了你唤我一声‘夫人’,也枉费了你与映雪和香儿之间的情分。”
“你所虑的‘去我化’‘接地气’,确是唯一可行的缝隙。”柳夫人的手指轻轻抚过杯沿,眼中精光内蕴,“香儿担忧的财力,是实情。但若此事仅为‘善举’,确难持久;可若如你所言,亦是‘育人材、固根基’的长远投资,那便值得从长计议,调动资源。”
她抬起眼,目光在李晚和柳香之间逡巡,做出了决断:““此事,可以做。但必须如你所言,披上最不起眼、最合乎‘规矩’的衣裳,不能将你,也不能将我们任何一家,置于炭火之上。”
“第一,名头。”柳夫人思路清晰,“就叫‘慈幼蒙识会’或‘幼童识字义所’,绝口不提‘学堂’二字。对外只称是几家商户怜悯街头孤儿、赤贫幼童,凑份子请个识字的老人或寡居妇人,照管之余,教些日用字算,以防他们将来沦为睁眼瞎,祸害乡里。这话说出去,任谁也无法指摘,反倒要夸一声商户仁义。”
“第二,牵头。”她继续道,“此事绝不能由你牵头,甚至不能由我们柳家明面主导。我会去联络几位与我相熟、家中有余力也愿意博个善名的商户女眷,由她们出面倡议、挂名。你,晚儿,只作为其中一份子,且是‘因自身曾受不识字的苦,故格外上心’的协理者。具体章程、教习人选、物资采买,你可多费心,但出头露脸、与衙门打交道之事,交由他人。如此,你隐于幕后,实际操持,风险却由众人共担,名望亦由众人分享,最为稳妥。”
“第三,钱粮来处。” 她看向柳香,又看回李晚,“启动之资,可由我们几家酌情凑一份‘创始善金’,数目不必张扬,够用即可。日后维持,有几条路:一是由挂名的几位夫人每年象征性捐些‘脂粉钱’;二是可接受其他心善之人的小额捐赠,但账目必须绝对清晰,定期向几位挂名夫人公示;三嘛……”她目光微动,“你那玩偶作坊和匠心阁,可定期制作一批小巧可爱的‘蒙学玩偶’或‘识字图卡’,放在匠心阁或怡绣坊寄卖,言明所得利润尽数捐入‘慈幼蒙识会’。这样,既做了善事,也不显刻意,还能得些实在进项。至于将来孩子半工半读贴补用度之事,可徐徐图之,待有了成功范例再说不迟。不过野猪村那十两,既是你承诺,便从你自家作坊出,与这事分开,莫要混淆。”
“第四,内容与分寸。”柳夫人最后看向李晚,目光灼灼,“场所,初期不必求好,干净安全即可,最好选在不太惹眼但又方便贫童往来之处。你梦中所得、乡间所验的那些法子,可用。但所教内容,必须严格限定于日用杂字、百以内算数、本地农事节气歌谣、以及《弟子规》中关于孝亲、谨信、爱众的浅显道理。绝不可涉及经义策论,亦不可有任何标新立异之说。聘请教习时,此点必须再三言明,宁可寻那学问不高但性子稳妥、知根知底的老人妇孺或落魄老童生,,也不要那等有才却心思活络的寒士或那心高气傲之人”
说完这一切,柳夫人身体微微后靠,神情并未轻松,反而更显郑重:“晚儿,如此安排,是将你的赤诚之心,小心地放进一个合乎世情的模子里。它或许成长得慢,或许永远只是一间小小的‘识字所’,或许不能让你尽情挥洒,但却能保它生根发芽,不至夭折;能真正帮到几个孩子,也能为你,为我们,避开明枪暗箭。你救了映雪,劝醒了香儿,于我们柳家有大恩惠。如今你想做这件难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袖手旁观。这不仅仅是帮你,也是成全我们自家的一份功德。”
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期许与一丝几不可察的激动:“这件事,若真能做起来,做下去,其意义……或许远超我们今日所能想见。它或许,真能如你所说,成为我们在这世间扎下那与众不同的‘根’。”
柳香此时也彻底明白了堂姐的深意,她脸上的顾虑被一种“既然要做就做到最好”的干劲取代:“堂姐思虑得周全!晚儿,就照我堂姐说的办。找地方、寻人手、定制那些教具玩偶的事,我熟,我来帮你张罗。咱们匠心阁也可以出些力,比如每月挑个下午,让识字的伙计去给孩子们讲讲益智故事,既全了善名,也不突兀。总之,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得漂漂亮亮,让人挑不出毛病,还能真真切切帮到人!”
李晚望着眼前两位长辈——一位以深谋远虑为她规划出最安全的航道,一位以雷厉风行准备为她落实最琐碎的实务——心中暖流奔涌,眼眶微热。她知道,这不再仅仅是基于商业利益的合作,而是基于更深厚的信任与情谊的托付与共担。她那颗源于现代记忆与此生经历的“教育平等”之心,终于在这个时代,找到了最坚实、最温暖的土壤,即将破土而出。
柳夫人这番话,既有回护的深情,又有立足现实的周全谋划,说得推心置腹。李晚心中滚烫,再次郑重道谢。有了这份鼎力支持,她心中的蓝图终于落到了坚实的土地上。
气氛重新变得温暖而松弛。三人又聊了些家常,柳香问起野猪村田庄和那片洼地的近况,李晚便将新稻种的试种进展与去年莲藕的丰收景象及今年的打算细细说了。听到因地制宜的巧妙和实实在在的收获,柳香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点头。
“你这脑子就是活络,总能从寻常处找出不寻常的路子。”柳香笑着赞道,话锋随即一转,带上生意人的敏锐,“对了,说到新鲜玩意儿,咱们‘匠心阁’下一季的主打,你可有了新巧思?府城那边,我看精巧的机关玩意儿和带点故事趣味的手偶最是抢手。还有昨日尝的那‘绿叶宴’,清新雅致,府城那些讲究时令的老饕必定喜欢。改日我让齐府酒楼的掌勺师傅来,跟你大哥好好学几道精髓,咱们在府城也推出些独家时令菜式,定能打响。”
这既是合作伙伴间的日常沟通,也暗含了拓展商机的意图。李晚自然领会,含笑应下:“香姨放心,新图样和几个小机关的想法我已有些眉目,过两日便画出草样与您参详。至于宴席,我大哥定当倾囊相授。只是那‘绿叶宴’所需的芭蕉叶,府城估计没有,香姨恐得再想想其他办法……”
正说着,暖阁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孩童银铃般的嬉笑。原来是柳映雪带着儿子赵承煜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她的妹妹柳映月。映月比姐姐小两岁,性子更显活泼些,未语先带三分笑。
柳映雪先领着妹妹给母亲和堂姨见了礼。乳母将孩子抱到柳夫人跟前,柳夫人含笑逗弄了一下外孙,小家伙才半岁,正是白胖可爱的时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挥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回应着。映月嘴甜,挨个叫了人,便凑到李晚身边,小声道:“晚姐姐,你可算来了,我新得了一幅极别致的缠枝莲纹样子,总觉差些韵味,正想请你帮我瞧瞧呢。”她指的是李晚在首饰设计上的别致眼光。
被柳府丫环带回的阿九原本安静地坐在一旁,此刻也忍不住好奇地望了望那襁褓中的小婴儿。柳夫人见状,便让乳母将孩子抱近些给阿九看,温声道:“阿九,这是你承煜弟弟。”阿九看着那软乎乎的小脸,神情不由柔和下来。
“娘,香姨,刚刚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开心,说出来让我们也听听呗?”柳映月道。
“正说你姐姐呢,”柳香见了两个如花似玉的侄女,心情更好,打趣道,“说她如今是有儿万事足,满心满眼都是咱们小承煜了。”
“香姨!”柳映雪脸上微红,笑意却更深,映月则在一旁抿嘴偷笑,一时间暖阁内笑语盈盈,满是鲜活气息。
柳夫人看着女儿们,眼中尽是慈和。她招手让映雪、映月都坐下,温言问了些日常琐事。映月挨着李晚坐下,小声说起最近看的闲书和府城流行的妆容,李晚也含笑听着,偶尔点评一二,气氛温馨融洽。
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格洒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空气中的微尘都在光柱里悠然起舞。茶香、果香、还有熏笼里淡淡的暖香混合在一起,暖阁内一片温暖宁静。这一刻,仿佛外头的一切风雨算计、商场倾轧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亲人挚友间毫无保留的温情在静静流淌。
李晚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柳家姐妹,目光掠过正小心翼翼观察小婴儿、神情专注的阿九,心中一片温软的安然。她知道前路必然崎岖,暗中窥伺的目光也不会减少,但在此刻,这些真心待她、支持她的人,便是她最坚实的力量源泉。
然而,这份暖阁内的安然,并未覆盖整个柳府。就在花园蜿蜒小径的假山石后,一个看似埋头认真打扫落叶的粗使婆子,手中的扫帚划动得缓慢而规律,耳朵却不易察觉地微微朝向暖阁的方向。那里面隐约传出的、关于“嘉奖”、“善举”、“蒙养”等零星字眼,混在笑声与家常话里,断断续续地飘入她的耳中。直到里面说起最新的衣裙花样,笑声格外清脆时,她才慢慢直起有些佝偻的腰,提着扫帚和簸箕,步履蹒跚地沿着小径另一头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嶙峋山石与茂密花木之后。
这深深宅院,便如这偌大的县城,明处是笑语欢声、亲朋挚爱,暗处,却不知有多少双耳朵在听着,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今日这暖阁茶席上的一番筹谋与温情,或许用不了多久,便会通过某些隐秘的路径,化作不同人桌上不同的讯息,至于会引来的是东风还是暗流,此刻,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