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深秋，寒意已如同刀锋般凛冽。浑河两岸的血腥气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便被干燥的北风卷起尘土，覆盖上了一层灰黄的萧索。明军大营依旧连绵不绝，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但氛围已从月余前那场惊天大战的紧张狂热，逐渐转向一种胜利后的疲惫、肃穆，以及暗流涌动的等待。
何宇所在的伤兵营区，相对安静许多。他肩头的箭伤在随军郎中的精心调理下，已开始结痂愈合，但内里的筋骨损伤，仍需时日将养。失血过多的虚弱感，如同附骨之疽，让他时常感到眩晕和乏力。他大部分时间待在分配给自己的那顶略显简陋的帐篷里，或静卧休息，或披着外衣，坐在炭盆旁，就着昏暗的光线，翻阅一些兵书战策，更多的是在纸上写写画画，总结着浑河之战的得失，推演着后续可能的敌我态势。
牛大力的伤势恢复得快些，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皮糙肉厚，几处刀伤已无大碍，只是走路还有些微跛。他成了何宇与外界联系的主要通道，每日除了照料何宇起居，便是打听各种消息，然后回来瓮声瓮气地汇报。
“大人，王参将那边派人来问过您的伤势，还送了些滋补药材。”
“大人，咱们选锋营……活下来的弟兄，重伤的还在将养，轻伤的已经归建，暂时编入了王参将的营中听用。”
“大人，听说南岸追击的战事也差不多了，捞了不少首级和俘虏，鞑子主力确实跑远了……”
“大人，朝廷的封赏……好像还没定论，营里都有些议论了。”
每当听到关于封赏的消息，何宇只是淡淡地“嗯”一声，并不深问。他心中明镜一般，自己此番功劳太大，大到已经超出了常规的赏格范畴。阵斩敌军贝勒，在野战中击溃努尔哈赤亲率的主力，这等功勋，放在太平年月，足以封侯拜将。然而，如今的大明，朝堂纷争不断，边镇将门势力盘根错节，自己一个毫无根基的“幸进”之人，立下如此不世之功，等待他的，绝不会只是一帆风顺的加官进爵。功高震主，古有明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些道理，他前世在史书中看得太多太多了。
他抚摸着肩上厚厚的绷带，那里还隐隐作痛。这伤痛提醒着他胜利的代价，也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冷静。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或许，朝廷会给予厚赏，但在实职上加以限制，明升暗降，调入某个闲散职位，以“磨砺”为名，行冷藏之实。
这日午后，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冬雪前的寒雨。何宇刚服过药，正有些昏昏欲睡，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以及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他的帐前。
牛大力警觉地掀开帐帘一角向外望去，随即脸色一凝，回头低声道：“大人，是帅旗！大帅的亲兵卫队来了！”
何宇心中一凛，强打起精神，整理了一下衣冠。该来的，终究来了。
很快，一名身着明亮山文甲、披着猩红斗篷的帅府中军官，在一队精锐亲兵的簇拥下，大步走入帐中。帐内空间本就不大，顿时显得有些拥挤，气氛也陡然严肃起来。
那中军官面容肃整，目光锐利，先是对躺在简易床榻上的何宇抱拳一礼，声音洪亮：“末将帅府中军参将李崇山，奉大帅钧旨，前来宣令！守备何宇听旨！”
何宇在牛大力的搀扶下，艰难地想要起身行礼。李参将见状，抬手虚扶道：“何守备有伤在身，大帅特许，可卧听宣谕。”
何宇感激地点点头，但仍坚持让牛大力扶着自己，微微躬身，以示恭敬。
李参将不再多言，从身后亲兵捧着的鎏金木盒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绸缎诏书，肃然展开，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治世以武功戡乱，安邦赖忠勇效命。兹有北疆守备何宇，忠贞天禀，勇略性成。于浑河之役，亲冒矢石，陷阵摧锋，格毙虏酋，功冠三军。挽狂澜于既倒，振国威于朔漠。厥功至伟，朝野同钦。朕心嘉悦，深慰股肱。”
“兹特晋尔为游击将军，赐号‘勇毅’，独立统领‘勇毅营’，辖兵三千，驻防镇远堡一线，整军经武，以备虏患。另赏银千两，帛百匹，以旌殊勋。尔其益励忠忱，克襄王事，钦此！”
诏书用词庄重典雅，褒奖之辞极尽隆重。游击将军，这已是高级武职，拥有独立的统兵权和防区，意味着何宇正式迈入了大明中级将领的行列，而且是被皇帝亲赐名号的“勇毅营”，这更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诏书余音袅袅。牛大力激动得脸色通红，扶着何宇的手都有些颤抖。而何宇，在最初的愕然之后，心中却是百感交集，远超表面的平静。
竟然……是实授游击将军，独领一营？！
这完全超出了他之前的预料。他原以为会面临重重的压制和猜忌，没想到朝廷，或者说皇帝，竟然给予了如此实实在在的肯定和重用！这背后，需要顶住多大的压力？又蕴含着怎样的期许和……风险？
“臣何宇，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何宇压下翻腾的心绪，在牛大力的搀扶下，郑重地躬身行礼，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诏书。
李参将脸上露出了笑容，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何将军，恭喜了！大帅对将军极为看重，言说北疆防务，日后还需将军多多倚重。将军伤势未愈，可安心静养，勇毅营的组建和驻防事宜，大帅已命相关人等先行筹备，待将军康复，即可接手。”
“多谢大帅栽培！有劳李将军了。”何宇客气地回应。
李参将又寒暄了几句，嘱咐何宇好生养伤，便带着亲兵告辞离去。帐篷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大人！游击将军！独领一营啊！”牛大力再也抑制不住兴奋，几乎要手舞足蹈，“咱们……咱们真的熬出头了！”
何宇摩挲着手中光滑的绸缎，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脸上却不见太多喜色，反而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
“大力，你觉得，这诏书来得……是否太过顺利了些？”何宇缓缓开口。
牛大力一愣，挠了挠头：“顺利？大人立下这么大的功劳，这不是应该的吗？”
何宇摇了摇头，目光深邃：“阵斩贝勒，击溃努尔哈赤，功劳是大。但也正因太大，才更易招人忌惮。朝中诸公，岂会坐视我一介白身，如此蹿升？这背后，恐怕少不了争议和博弈。陛下力排众议，给予实权，既是恩宠，也是……重压。”
他顿了顿，继续道：“‘勇毅营’，驻防镇远堡……那是直面后金兵锋的前沿重镇。陛下和大帅将此重任交给我，是信任，更是考验。若我能守住，甚至再立新功，自然前程似锦；若稍有差池……之前所有的功劳，恐怕顷刻间便会化为乌有，甚至……万劫不复。”
牛大力听得有些懵懂，但见何宇神色凝重，也收敛了笑容，瓮声道：“不管怎样，大人到哪里，俺牛大力就跟到哪里！咱们一定能守住！”
何宇看着这个憨直忠诚的部下，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他深吸一口气，将诏书小心收好。
“是啊，既然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就不能辜负。”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练兵，整防，镇远堡……将是我们的新起点。这‘勇毅’二字，是荣耀，更是责任。我们要对得起战死的弟兄，对得起朝廷的信任，更要对得起这北疆的百姓！”
伤势未愈，但一股新的斗志，已然在他胸中燃烧起来。他知道，脚下的路，还很长，很险。但既然选择了这条征途，便唯有勇毅前行。
消息很快传开，在整个北疆明军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羡慕者有之，敬佩者有之，自然也不乏嫉妒和质疑的窃窃私语。但无论如何，何宇凭借实实在在、血肉拼杀出来的战功，擢升游击将军，独领一营，已是铁一般的事实。“勇毅将军”何宇的名号，伴随着浑河之战的传奇，更加响亮地传遍了军营，也更深地刻入了后金敌人的噩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