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一个“好”字,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在北疆高层掀起了滔天波澜。
“诱敌深入,落鹰涧设伏!”
当这一由新晋都尉宋青提出、并经监军萧景珩首肯的“砺刃”计划,在仅有少数核心将领参与的绝密军议上被正式抛出时,引起的震动远比黑水河捷报更为剧烈。
“荒谬!以身为饵,引诱秃发乌孤数万主力?此计太过行险!”一名资历颇老的将领当即拍案而起,脸色涨红,“若那秃发乌孤不上当呢?若他识破埋伏,反咬一口呢?届时不但饵兵尽丧,我军主力亦可能陷入重围!监军大人,三思啊!”
“王将军所言极是!”另一名将领附和道,“宋都尉年轻气盛,勇于任事固然可嘉,然军国大事,岂能儿戏?落鹰涧地势虽险,却也易进难出,一旦被堵在涧内,后果不堪设想!”
帐内反对之声占据了多数。毕竟,此计将整个北疆防线的命运,乃至监军本人的安危,都系于一支诱饵部队能否成功引动敌军,以及主力埋伏能否一击奏效之上,风险实在太大。
高莽此次却罕见地没有立刻出声反对,他只是眉头紧锁,目光在面无表情的萧景珩和垂眸肃立的宋青之间来回扫视,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面对诸多质疑,宋青并未慌乱。待反对的声音稍歇,她才上前一步,向萧景珩和在座诸将抱拳行礼,声音清晰而冷静:
“诸位将军的担忧,卑职明白。此计确属行险。然,请问诸位,当下战局,固守可能久乎?决战可必胜乎?”
她目光扫过众人,不待回答,便继续道:“秃发乌孤携数万之众,耗我粮草,疲我军民,日久,则我军必露疲态,届时敌若强攻,或另遣奇兵,我防线处处漏洞,何以抵挡?决战,则敌众我寡,即便惨胜,亦必伤我元气,北狄王庭若再遣援军,我又以何拒之?”
她的话,直指当前僵局的致命之处——拖延和硬拼,都非良策。
“唯有行险,方可破局!”宋青语气斩钉截铁,“落鹰涧之险,于我而言是险,于敌而言,更是绝地!其兵力优势在狭长谷道中无从发挥,我军却可凭高据险,以逸待劳!此乃天赐之地利!”
她转向沙盘,手指再次点落:“至于秃发乌孤是否会中计……卑职与其交手数次,深知其人性情。刚愎自负,睚眦必报。我军连番令其受挫,尤其黑水河之败,其必视若奇耻大辱。此时若有一支‘重要’队伍,携带其急需的粮草或军械,甚至……有我军‘高级将领’在其中,从其眼皮底下‘仓惶’后撤,诸位以为,他能否忍得住这‘一举多得’的诱惑?”
她环视众人,眼神锐利:“他定然会动!即便有所怀疑,以他的性格,也必会派兵试探,甚至亲率主力前来,以求雷霆一击,挽回颜面!而我等要做的,便是将这诱饵做得足够逼真,将这败退演得足够狼狈,将他的贪念与怒火,彻底点燃!”
帐内一片沉寂。诸将不得不承认,宋青的分析切中要害,对秃发乌孤的性格把握也极为精准。此计虽险,却并非异想天开,反而精准地利用了敌我双方的心理和态势。
萧景珩直到此时,才缓缓开口,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诸将之虑,本监军知晓。然战机稍纵即逝,岂能因畏险而踟蹰不前?”
他站起身,玄甲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砺刃’之策,本监军意已决!诸将听令!”
所有将领,包括之前反对的王将军,皆肃然起身,抱拳听令。
“着,宋青所部‘青字营’,并抽调左卫、右卫精锐斥候、弓手两百人,合计五百,组成诱饵部队!由宋青全权指挥,负责执行诱敌任务!”
“着,高莽!”
高莽精神一振:“末将在!”
“率你部并前军三营,携带大量弓弩滚木,秘密运动至落鹰涧东侧高地,构筑工事,隐蔽待机!伏击信号起,务必封死敌军退路,全力歼敌!”
“末将领命!”
“着,王贲(王将军)!”
王贲脸色变幻,终究还是躬身:“末将在!”
“率你部并中军两营,伏于落鹰涧西侧!待敌主力入彀,与高莽部同时发动,分割包围,不得使一人走脱!”
“……末将,领命!”
一条条命令清晰下达,将整个北疆大军如同一张巨网般悄然张开,而落鹰涧,便是这张网的核心。
“其余各部,由赵将军统领,稳固现有防线,虚设营寨,做出大军仍在、却暗中收缩之假象,迷惑敌军!”
“此战,关乎北疆存亡!各部务必依令行事,密切配合!若有贻误战机、畏敌不前者,军法无情!”萧景珩最后的声音,如同寒冰砸落,带着凛冽的杀意。
“谨遵监军大人令!”众将齐声应诺,声震大帐。
军议散去,诸将怀着复杂的心情各自离去,紧张地开始筹备。帐内,只剩下萧景珩与宋青。
“五百人……面对的可能将是数万敌军的疯狂追击。”萧景珩走到宋青面前,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她,“你,怕吗?”
宋青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清亮的眼眸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坚定与决绝:“怕。但有些事,怕也要做。”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有力:“卑职会把他们,尽可能多地带回来。”
萧景珩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本监军会亲率玄甲卫,置于落鹰涧出口之外。”
宋青心中猛地一震!监军亲临最前线,置于出口之外?那意味着,若伏击顺利,他将是收割胜利的最后一把利刃;若伏击出现意外,他亦是接应诱饵、阻挡溃兵的最后一道屏障!这无疑是将他自己也置于了险地,更是对“砺刃”计划和她宋青的最大支持!
“监军大人……”她喉头有些发紧。
“记住你的承诺。”萧景珩打断了她,声音恢复了冷硬,“把你的人,带回来。此战若胜,本监军为你,及你麾下‘青字营’,亲自向朝廷请功!”
“是!”宋青不再多言,重重抱拳,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在灯火下拉得修长,竟有几分孤峭的壮烈。
看着她离去的方向,萧景珩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年轻却写满坚毅与疲惫的脸。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宋青,莫要让本监军……失望。”
接下来的两日,整个北疆大营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各部兵马按照“砺刃”计划,开始进行极其隐秘的调动。大量辅兵民夫被动员起来,虚设营寨,制造大军仍在的假象。而真正的精锐,则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向着落鹰涧两侧预定的埋伏地点移动。
宋青则更加忙碌。她精心挑选了五百名最擅长长途奔袭、山地行军且心理素质过硬的士卒。这五百人,将是整个计划中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环。她反复推演诱敌路线,预设了数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及应对方案。她命令孙河带人准备了大量破烂的旗帜、散落的物资,甚至收集了一些牲畜,用来营造仓惶败退的景象。她让铁柱带人检查了所有人的装备,尤其是马匹,确保在逃亡过程中不会出现掉链子的情况。
她还特意向萧景珩申请了一批“特殊”物资——几辆看似装载重物、实则内部空空如也的篷车,以及一面只有在高级别将领出行时才会使用的、略显陈旧却依旧醒目的旌节。她要让秃发乌孤相信,这支队伍里,有一条值得他全力追击的“大鱼”。
一切,都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
砺刃之策,已如满弓之弦。
只待,那石破天惊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