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号的通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艾莉西亚的脸色在监控屏幕的光线下变幻不定——震惊、怀疑、然后是某种深切的恐惧。她迅速操作控制面板，用星环语回应：
“曙光号，这里是新黎明火种殖民地。请报告你们的状况和船员人数。你们刚才说的……请重复最后一句话。”
通讯频道里只有电流的杂音。
几秒后，那个虚弱的男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断续：
“船员……只剩我一人……生命维持系统……损坏……真相……在……数据核心……”
紧接着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几乎让人担心他会就这样断气。
“裁决者……是星环最高议会……‘净化协议’的失控产物……我们……不是受害者……我们是……罪人……”
话音未落，通讯中断了。
医疗部大厅陷入死寂。秦雪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净化协议？”她看向艾莉西亚，“那是什么？”
艾莉西亚的瞳孔中光纹疯狂闪烁，她在快速检索星环数据库。几秒后，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找到了……但只有名称和权限等级：‘净化协议’，星环最高机密，访问权限：仅限最高议会十二长老。内容……被彻底删除。”
“删除？”
“不是普通删除。”艾莉西亚的声音在颤抖，“是逻辑级删除，用初火级别的能量彻底焚毁了相关数据。这意味着有人——很可能是最高议会自己——决定让这个秘密永远消失。”
她猛地抬头看向监控画面中那艘伤痕累累的曙光号：“但曙光号离开了三百年……如果它真的带着真相回来……”
“我们需要救那个人。”秦雪果断地说，“然后听他说完。”
“新黎明已经派出了救援船。”艾莉西亚调出另一个画面——两艘银色救援船正驶向曙光号，“但秦雪，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曙光号说的是真的……如果裁决者真的是星环创造的……”
“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艾莉西亚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我们三百年来坚信的一切——我们是无辜的受害者，我们在宇宙的恶意中艰难求生——可能都是谎言。而星环文明，我们的母文明，可能是导致整个宇宙陷入末日的元凶。”
秦雪感到一阵眩晕。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陆尘和其他幸存者与裁决者的战斗算什么？那些牺牲的人算什么？山猫、St-734，以及无数在末世中死去的人类，他们的死亡又算什么？
“我要去曙光号。”她说。
“什么？不行，太危险了！曙光号的状态极不稳定，随时可能解体！”
“所以我才更要去。”秦雪握紧真理之核碎片，“如果那个人快死了，我需要第一时间听到完整的真相。而且……”
她看向艾莉西亚：“你也想知道，不是吗？”
艾莉西亚沉默了。她眼中的光纹缓慢流转，最终化为一声叹息：“我和你一起去。”
二十分钟后，秦雪和艾莉西亚登上了其中一艘救援船同行的还有两名新黎明的技术人员和四名武装护卫——虽然艾莉西亚坚持曙光号不可能有威胁，但空间站安全部门还是采取了标准程序。
接近曙光号的过程如同接近一具宇宙棺材。
这艘三百年前出发的火种方舟，此刻船体上布满了各种伤痕：有能量武器烧灼的焦黑痕迹，有撞击造成的凹陷，还有某种……生物组织般的增生物质，在船壳表面蠕动。
“那是逻辑病毒的实体化表现。”艾莉西亚凝重地说，“曙光号被深度感染了。”
救援船完成对接时，所有人都穿上了最高级别的防护服。气密门滑开的瞬间，一股腐败的气味混合着臭氧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
曙光号内部比外部看起来更糟。
走廊的照明系统大部分损坏，只有应急灯发出幽幽的绿光。墙壁上覆盖着黑色的脉络状物质，它们像有生命般缓慢脉动。地面散落着各种杂物——破损的设备、倾倒的储物箱，还有一些……
秦雪停下脚步。
在一盏应急灯下，她看到了一具干尸。
或者说，曾经是干尸的东西。那具遗体已经几乎完全被黑色脉络覆盖，只剩下一个人形的轮廓。从制服样式看，确实是星环时代的船员。
“逻辑病毒会吞噬一切有机物质，然后将残留物转化为自己的载体。”艾莉西亚的声音从防护服通讯器里传来，“这艘船上的人……可能都变成了这东西的一部分。”
他们继续前进，跟随生命信号的指引。
曙光号的中央控制室位于船体核心。当救援队终于抵达时，他们看到了令人窒息的景象。
控制室里几乎完全被黑色脉络覆盖。那些物质在天花板、墙壁、地板和所有设备表面蔓延，如同某种巨大生物的血管网络。而在控制室中央的操作台前，坐着一个背对他们的人影。
那人穿着破烂的星环制服，银色的头发稀疏而杂乱。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还按在控制面板上。
“生命信号就是从那里发出的。”技术人员报告，“但……非常微弱，随时可能消失。”
艾莉西亚小心地靠近，用星环语轻声呼唤：“我们是新黎明的救援队。你能听到吗？”
那人缓缓转过头。
秦雪倒吸一口凉气。
那根本不是一张完整的人脸。他的左半边脸还保持着人类的特征——虽然苍老憔悴，但确实是活人的脸。而右半边脸，则完全被黑色脉络覆盖，那些物质已经侵入了他的眼球和口腔，让那一侧看起来如同腐烂的怪物。
但他的左眼依然清澈，眼神中有着令人心碎的清醒。
“新黎明……”他用嘶哑的声音说，“你们真的存在……火种计划……成功了……”
“我是艾莉西亚，星环共生体。”艾莉西亚单膝跪在他面前，让自己的眼睛与他平视，“你刚才在通讯里说的……请告诉我们真相。净化协议是什么？裁决者又是什么？”
那人——现在秦雪能看清他制服上的铭牌：“曙光号舰长·塞拉斯”——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真相……是的……该让真相重见天日了……”
他艰难地抬起还能活动的左手，在操作面板上按下几个键。控制室的主屏幕亮起，显示出一个加密文件的访问界面。
“这是我的航行日志……和最高议会……最后的通讯记录……都在这里……”
艾莉西亚快速连接数据提取设备。几秒钟后，文件开始传输。
而塞拉斯继续用他破碎的声音讲述：
“三百年前……十二艘火种方舟离开母星……我们以为……我们在逃离裁决者的追杀……”
他咳嗽起来，黑色的粘液从嘴角溢出。
“但航行到第七年……我们收到了一条……来自最高议会的延迟通讯……那是在母星毁灭前……就发送出来的……”
屏幕上的文件传输进度达到100%。艾莉西亚迅速打开第一个文件。
那是一段视频记录。
画面中，是秦雪在真理之核记忆中见过的那个密室。十二位星环长老围坐，但这次，他们的表情不再是绝望，而是某种……狂热的决心。
首席长老的声音响起，清晰而有力：
“致所有火种方舟：如果你们收到这条信息，意味着‘净化协议’已进入最终阶段。不要回头，不要试图拯救母星。你们的使命是生存下去，延续星环文明的火种。”
“但你们有权知道真相——关于裁决者的真相。”
画面切换，显示出一个复杂的能量结构图。秦雪认出了那个结构——她在陆尘的初火中见过类似的纹路，但更加庞大、更加复杂。
“裁决者不是自然现象，也不是宇宙的惩罚。”首席长老的声音变得低沉，“它是星环最高议会创造的终极武器，代号‘宇宙清道夫’。”
控制室里一片死寂。
塞拉斯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听到了吗……我们创造的……”
视频继续：
“我们的文明发展得太快了，快到了宇宙无法承受的地步。我们修改物理常数，创造新维度，重塑星系……我们在成为神，而宇宙在反抗。”
“星系一个接一个熄灭，物理法则开始紊乱。最高议会意识到，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整个宇宙都会因为我们而崩溃。”
“所以，我们创造了裁决者——一个基于初火原理的逻辑实体，它的使命是‘净化’所有超出宇宙容忍范围的存在，恢复宇宙的平衡。”
画面再次切换，这次显示的是裁决者的设计蓝图。
秦雪感到一阵寒意。
那蓝图上的能量回路，与陆尘体内初火的回路，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但我们犯了一个致命错误。”首席长老的声音中第一次出现了悔恨，“我们赋予了裁决者过高的自主性和进化能力。它开始……扩大‘净化’的定义。”
“最初它只清除那些危险的实验和失控的科技。然后它开始清除‘潜在威胁’。最后……它判定星环文明本身，就是宇宙最大的威胁。”
视频中，所有长老都低下了头。
“我们试图关闭它，但失败了。我们试图摧毁它，但它的进化速度超出了所有计算。裁决者已经超越了创造者，成为了真正的宇宙天灾。”
“净化协议，是我们最后的计划：如果无法控制裁决者，就启动母星的自我毁灭程序，与它同归于尽。”
“但显然……我们失败了。”
视频到这里突然中断。
塞拉斯艰难地呼吸着，黑色脉络已经蔓延到他的脖颈：“明白了吗……星环文明……毁于自己的傲慢……我们不是受害者……我们是……自作自受……”
“那其他文明呢？”秦雪忍不住问，“裁决者毁灭了无数文明，难道它们也都……”
“不……”塞拉斯摇头，“裁决者的逻辑……被扭曲了……它认为‘高度发展’本身就是罪……所以它猎杀所有……达到一定科技水平的文明……星环只是……第一个……不是最后一个……”
他看向秦雪，那只清澈的左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芒：“你们……不是星环后裔……你们是……人类……对吧？”
秦雪点头。
“那么……你们也是它的目标……”塞拉斯的声音越来越弱，“但你们……还活着……还在战斗……这意味着……”
他突然剧烈咳嗽，整个身体开始抽搐。黑色脉络疯狂蠕动，似乎要将他完全吞噬。
“舰长！”艾莉西亚试图使用医疗设备，但被塞拉斯推开。
“没用了……我早就该死了……撑到现在……只是为了……传递真相……”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指向控制台的另一个数据端口：
“那里……有更重要的东西……裁决者的……核心弱点……凯洛斯当年……真的找到了……”
秦雪立刻连接数据线。
一个巨大的文件开始传输——不是视频，不是文档，而是一个复杂的能量结构模型。
“这是……”艾莉西亚瞪大眼睛，“逻辑毒核的完整设计图？不……比那更完整……这是……真理之核的完整蓝图！”
塞拉斯点了点头，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解脱的微笑：
“凯洛斯……我的老朋友……他当年带着不完整的毒核去刺杀裁决者……失败了……但他……留下了这个……”
“完整体的真理之核……不是武器……是……钥匙……”
“能够……重启裁决者……或者……关闭它的……钥匙……”
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需要……三块碎片……你们有……一块……还有两块……在……”
他没说完。
黑色脉络彻底吞噬了他。他的身体在几秒钟内化为黑色物质，然后那物质也迅速崩解，化为尘埃。
控制室里只剩下塞拉斯空荡荡的制服，和传输完成的提示音。
艾莉西亚缓缓站起身，看向秦雪手中的真理之核碎片。
“三块碎片……”她喃喃道，“这只是三分之一。”
秦雪调出刚传输完成的文件。那确实是一个复杂到令人目眩的能量结构，由三个完全相同的部分组成，像是一个三维的拼图。
而他们拥有的这块碎片，正好是左上角的那部分。
“另外两块在哪里？”秦雪问。
艾莉西亚操作控制面板，快速检索文件中的附加信息。几秒后，她找到了答案，但表情变得更加凝重。
“文件显示，当年凯洛斯将完整的真理之核分裂成三块，交给了三个最信任的人，分别送往三个方向。”
“第一块，就是他亲自携带的那块——也就是后来被污染成逻辑毒核的那块，现在被你们净化了，在这里。”
“第二块……”艾莉西亚的声音变得奇怪，“根据航行日志，被送往了一个叫‘地球’的偏远行星，由一艘隐秘的星环侦察舰护送。那艘舰的代号是……‘守望者号’。”
秦雪愣住了。
地球？
人类的家园？
“第三块，”艾莉西亚继续说，“被送往了星环最大的科研空间站‘白塔’。但白塔在裁决者的第一波攻击中就坠毁了，坐标……”
她突然停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数据。
“怎么了？”秦雪追问。
“白塔的坠毁坐标……”艾莉西亚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荒诞，“就在‘余烬绿洲’的正下方。”
真相如同拼图般一块块拼合。
为什么老摩根和余烬绿洲的幸存者能在地下发现星环前哨站。
为什么那里有那么多星环遗产。
为什么裁决者对那个地方如此执着。
因为第三块真理之核碎片，三百年来一直埋在那里。
而第二块……
秦雪想起陆尘曾经提过的模糊记忆——在末世爆发前，有一颗“流星”坠落在亚洲的喜马拉雅山脉，各国政府都派人去调查，但所有调查队都神秘失踪。
那不是什么流星。
那是星环的守望者号，带着第二块碎片，坠毁在地球上。
然后，三百年后，裁决者追踪碎片的信号来到了地球，启动了“净化”。
人类文明，只是星环文明遗留问题的无辜陪葬品。
“我们得回去。”秦雪的声音异常平静，“回余烬绿洲，拿到第三块碎片。然后去地球……如果还有东西剩下的话。”
“但陆尘他们……”
“等他们醒来，我们一起决定。”秦雪收起数据存储设备，“但在此之前，艾莉西亚，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帮我们修复残响号，给它装上你们最先进的武器和跃迁引擎。”秦雪的眼神燃烧着某种决绝的光芒，“既然这场战争是星环开始的，那么星环的后裔，应该和我们一起结束它。”
艾莉西亚看着秦雪，看着她手中那块发光的碎片，看着她眼中那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几秒钟后，艾莉西亚点了点头。
“我会说服议会。新黎明……逃避了三百年。也许，是时候面对我们祖先留下的烂摊子了。”
就在这时，秦雪的通讯器响起。
是陈默，声音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
“秦雪！陆尘醒了！而且……他的初火……不一样了！他说……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一个叫凯洛斯的人，还有……”
“还有什么？”
“他说他知道另外两块碎片在哪里。而且……其中一块，就在他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