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嘉靖二十八年春(顾莲舟七岁)
地点: 苏州顾府·听雨轩
江南的梅雨季,雨丝细密如针,将黛瓦白墙洇成水墨。
七岁的顾莲舟跪坐在轩窗下的绣墩上,手中握着半卷《论语》,目光却飘向廊下淅淅沥沥的雨帘。她生得玉雪可爱,眉眼间却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那是清流世家过早启蒙留下的印记。
“小姐,该习字了。”乳母张嬷嬷捧来笔墨。
砚台是父亲顾慎言前日从徽州带回来的歙砚,色如青黛,叩之有金玉声。父亲说:“吾儿虽为女子,亦当知书明理。这方砚,望你写出不输男儿的筋骨。”
但她今日不想习字。
她听见前院传来压抑的争吵声。虽然隔着重门,但几个词还是钻进耳朵:“……严党……诬告……漕运银……”
母亲柳氏匆匆从回廊走过,面色苍白如纸。看见女儿在窗边,强扯出一个笑容:“莲儿怎么不写字?”
“娘,爹爹是不是……”她想问“是不是又有麻烦了”,却懂事地咽回去。
母亲走到她身边,轻轻抚她的发髻:“莲儿,记住——咱们顾家世代清流,行的正,坐的直。外头风浪再大,家里这方天地,娘会替你守着。”
雨下得更急了。
三日后,父亲被锦衣卫带走。
罪名是“漕运银两亏空”,实则是顾慎言在都察院任御史时,上书弹劾严嵩之子严世蕃侵占民田,遭了报复。
那夜,母亲抱着她在祠堂跪了一宿。烛火摇曳中,列祖列宗的牌位森然肃立,最高处是曾祖父顾鼎臣的——那位在正德朝因谏言被廷杖至死的硬骨头。
“莲儿。”母亲的声音在空寂的祠堂里显得格外轻,“你爹常说,为官者当‘守心如镜’。镜子要干净,才能照出世间污浊。如今镜子蒙尘,不是镜子错了,是照镜子的人……闭上了眼。”
顾莲舟不懂全部,但她记住了“守心如镜”四字。
父亲下诏狱的第七日,母亲变卖了所有陪嫁首饰,连同顾府三处铺面,凑足五万两“补亏银”。 银子送去的第二天,父亲被放回来了。
人瘦脱了形,左腿被打折了,需要拄拐。但眼神还是亮的。
他坐在轮椅上,第一件事是召女儿到书房。
“莲儿,怕不怕?”他问。
七岁的女孩摇头:“爹爹是清官。”
顾慎言笑了,笑里有泪:“清官……有时候是最没用的。爹这次能出来,不是因为‘清’,是因为你娘散尽家财,是因为徐阶徐阁老暗中周旋,是因为严党还不想彻底撕破脸。”
他拉着女儿的手,指向窗外雨中摇曳的荷花:“你看那莲——出淤泥而不染,听起来很高洁。但莲若想活下去,根须必须深深扎在泥里,从最污浊处汲取养分。清流不是不沾泥,是在泥泞中开出花来。”
这番话,七岁的顾莲舟要很多年后才真正明白。
但她从此记住了雨中的荷,记住了父亲瘸腿却挺直的脊梁,记住了母亲当掉最后一支金簪时平静的脸。
嘉靖三十年,顾慎言被外放江西按察副使,实为贬谪。
离京前夜,九岁的顾莲舟在书房帮父亲整理书籍。她发现一本《盐铁论》中夹着一封未寄出的信,收信人是“浙江按察使海瑞”,信末写道:
“……今时局维艰,正道难行。然弟常思,若人人皆避,则乾坤谁扶?愚虽力薄,愿效萤火,守一寸光,待天明。”
她把信悄悄放回原处。
第二天登船南下,运河两岸杨柳依依。母亲在舱内垂泪,父亲却站在船头,迎着风吟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顾莲舟站在父亲身边,忽然问:“爹,如果……如果永远等不到‘有时’呢?”
顾慎言怔了怔,低头看女儿沉静的眼睛,良久,拍了拍她的头:
“那就在黑暗中,做第一个点灯的人。”
江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九岁的女孩望着浩渺江水,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意识到:
清流不是荣耀,是负轭前行。
而她要学会的,不是如何避开泥泞,是如何在泥泞中——开自己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