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襄阳街巷的寂静,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霜花。
苏晨端坐马背,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鹿门寺那场密谈的字字句句,此刻仍在脑中回旋。
王崇明的绝望与算计,王家的巨额财富,江南五家那看似铁板一块实则裂痕丛生的联盟。
这一切来得太快,却又在情理之中。
马车驶过承天门,守卫禁军无声行礼。行宫深处,养心殿的窗纸上透出暖黄烛光。
沐婉晴还在等他。
苏晨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侍卫,径直走向殿门。
“侯爷。”守在门外的太监低声道,“陛下批阅奏折到方才,刚歇下片刻。”
“无妨,本侯有要事禀报。”
殿门轻启。
养心殿内炭火正旺,驱散了冬夜的严寒。
沐婉晴并未如太监所言歇息,而是斜倚在暖榻上,手中捧着一卷账册,眉头微蹙。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眼中倦色在见到苏晨时散了几分:“回来了?”
挥手屏退左右,殿内只剩两人。
“鹿门寺之约,”沐婉晴放下账册,坐直身子,“如何?”
苏晨解下大氅,在对面坐下,炭火将他半边脸庞映得明亮:“王家,降了。”
四个字,平静如水。
沐婉晴呼吸一滞,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袖口:“当真?”
“王崇明亲自赴约,愿献出王家七成家产,换一条生路。”
苏晨取出那本深蓝绸面的册子,递了过去,“这是王家资产清册,粗略估算,仅现银就有一千五百八十万两,盐场、码头、商铺、田产……合计过亿。”
册子入手沉甸,沐婉晴翻开一页,目光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
“一千五百八十万两……”沐婉晴喃喃重复,指尖轻触纸面,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幻觉,“这抵得上国库近半年的岁入了。”
“而且这只是现银。”苏晨补充。
“王家还愿交出四家水军在长江的布防图、顾家通倭的人口贩卖账册。条件是朝廷保王家族人平安,许其保留祖宅田产,科举入仕。此外,王家愿做朝廷在江南的白手套,专营琉璃销售,利润四六分成。”
沐婉晴一页页翻看,越看神色越凝重。
良久,她合上册子,抬眼看向苏晨:“你信吗?”
“信什么?”
“王家真心归顺。”沐婉晴站起身,在殿中缓缓踱步,“王家盘踞江南近三百余年,盐业起家,历经五国和大周不倒。这样的大族,怎会轻易投降?更何况王崇明之父王崇山,当年在先帝朝时就是出了名的老狐狸,最善左右逢源、首鼠两端。”
沐婉晴转身,烛光在她眼中跳动:“苏晨,这会不会是诈降?先以重利诱朝廷放松警惕,待朝廷大军渡江时,与四家里应外合……”
“有这可能。”苏晨点头,神色平静,“王崇明今夜所言,七分真三分演。他的绝望是真的,王家的困境是真的,四家对王家的打压也是真的。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他终究是王崇山的儿子,是江南盐商世家培养出的继承人。这样的人,即便山穷水尽,骨子里也藏着翻盘的野心。”
沐婉晴走回榻前坐下,声音低沉:“那你为何还与他定约?”
“因为无论真心假意,对朝廷都有利。”苏晨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已微凉的茶水,“婉晴,咱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钱。”沐婉晴不假思索。
“对,钱。”苏晨放下茶盏,“王家承诺的第一批五百万两白银,十日内运抵襄阳。这笔钱到手,很多事就能做。”
苏晨屈指细数:“江北官员加俸禄,原定一倍半,现在可以加到两倍。肃贪后人心浮动,高俸养廉才能稳住局面。北境冬衣、军饷的缺口,可以补上大半。黄河堤坝修缮的款项,也能挪出一些先行启动。”
沐婉晴沉默听着。
“至于王家是否真心……”苏晨笑了。
“重要吗?只要那五百万两是真的。就够了。就算王家日后反复,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朝廷已经吃进肚子里了。”
“可若这是陷阱……”
“那就将计就计。”苏晨眼中精光闪烁,“王家若真敢玩两面手法,正好给了朝廷彻底清洗江南世家的理由。届时大军过江,名正言顺剿灭叛贼,王家那过亿的产业,就全是朝廷的了。”
苏晨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南方夜空:“婉晴,咱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江南气候,春夏多雨,长江水涨,不利于大军渡江。最佳的进攻时机,是明年六七月,梅雨过后,秋粮未收之前。”
“这半年多时间,朝廷要做三件事。”苏晨转身,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稳住江北,高俸养廉,让新上任的官员切实感受到朝廷的诚意,彻底断绝与江南的勾连。第二,整顿军备,打造战船,训练水军。第三——”
苏晨顿了顿,一字一句:“造炮,造火药。”
沐婉晴瞳孔微缩:“红衣大炮?”
“对。”苏晨走回桌前,铺开一张白纸,提笔勾勒,“江南城池坚固,水网密布,我军不善水战,强攻伤亡必大。但若有数十门红衣大炮,轰开金陵、苏州、杭州的城墙,水军再强也是瓮中之鳖。”
笔尖游走,纸上渐渐出现一门粗壮炮管的轮廓。
“红衣大炮射程可达三里,重三千斤,需四轮炮车运载。炮弹分实心弹、开花弹两种。实心弹破城墙,开花弹内藏铁珠火药,落地即炸,杀伤范围十丈。”
苏晨画完,搁笔:“但这东西烧钱。一门炮,从炼铁、铸模、浇铸、打磨到试射,成本至少五千两。炮弹一发二十两,一场攻城战,打出去就是上万两。更要紧的是火药,硝石、硫磺、木炭,比例调配,储存运输,处处要钱。”
苏晨看向沐婉晴:“没有王家那五百万两,这一切都是空谈。有了这笔钱,工部可以立即在襄阳设炮厂,在襄阳火药厂基础上扩大,招募工匠,秘密赶制。等到明年六月,至少能造出一百门炮,十万发炮弹。”
沐婉晴凝视着纸上那门简陋却杀气腾腾的火炮,久久不语。
烛火噼啪,炭盆里火星迸溅。
“王家那五百万两……”她终于开口,“如何运来?江南如今封锁严密,这么大笔银子,四家不会察觉?”
“走海路。”苏晨早已想好,“王家在福建有盐场,临海有私港。银子从金陵陆路运往福州,装上海船,沿海北上至胶州,再走陆路到襄阳。这条路绕远,但相对安全。王崇明答应派王家最精锐的护卫押运,我们再暗中派水军接应。”
“若四家拦截……”
“那就打。”苏晨声音转冷,“而且王家若连五百万两都运不出来,所谓的归顺也不过是空谈,朝廷也不亏。”
沐婉晴走到炭盆前,伸手烤火。跳跃的火光将她白皙的侧脸映得明暗不定。
“苏晨,”她轻声问,“若王家真心归顺,事后……真要留他们一条生路?”
这个问题很尖锐。
苏晨沉默片刻,缓缓道:“要看他们怎么选。”
他走到沐婉晴身边,与她并肩看向炭火:“若王家老老实实交出所有,配合朝廷平定江南,事后安分守己,读书耕田……可以留。朝廷需要树立一个榜样,告诉天下世家:顺者昌。”
“但若他们暗中保留实力,或与四家藕断丝连……”苏晨声音转低,“那就怪不得朝廷心狠了。江南盐业必须收归国有,这是朝廷的命脉,不能再让私人掌控。”
沐婉晴点头,这道理她懂。
盐铁专卖,是王朝财政的根基。五国之所以那么快衰亡,很大原因就是盐税铁器被地方豪强侵蚀,国库空虚。
大周立国后虽收回部分,但江南盐业始终被王家把持,朝廷只能抽取三成盐税。
若能借机彻底收回……
“还有琉璃。”苏晨继续道,“王家想做琉璃生意的白手套,可以。但这只是过渡。等江南平定,琉璃的制造技艺、销售渠道,必须全部掌握在朝廷手中。王家可以分一杯羹,但不能做主。”
沐婉晴转头看他:“你好像……早就想好了每一步?”
苏晨笑了,笑容里有些复杂:“婉晴,咱们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险棋。江北肃贪,得罪了整个旧官僚体系。琉璃敛财,被清流斥为与民争利。接纳王家归降,更会招来‘姑息养奸’的骂名。”
苏晨伸手,轻轻握住沐婉晴微凉的手:“但没办法。朝廷内忧外患,国库空虚,江南叛乱,北境不稳……按部就班地来,死路一条。只能行险,只能出奇。”
沐婉晴反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朕知道。这些日子,你背了多少骂名,朕心里清楚。陈瑜那帮清流,天天上奏弹劾,说你是‘商贾侯爷’‘敛财酷吏’……”
“让他们说去。”苏晨不在意,“等江南平定,国库充盈,边关安稳,百姓安居……那时他们自然会闭嘴。历史,从来是胜利者书写的。”
沐婉晴凝视着他,眼中波光流转:“苏晨,有时朕觉得,你真的是上天安排给我的。”
苏晨心中一跳。脸上顺间热了一下。
“你那些手段,那些想法,那些层出不穷的奇技……”沐婉晴轻声道,“掘皇陵,虚爵令,收粮,造火药。……,铸琉璃、造大炮、以商战敛财、从内部瓦解世家……每一桩都闻所未闻,却又每每奏效。朕有时会想,还不是上天派来的?”
这个问题,苏晨无法回答。
他只能沉默。苏晨也说不清楚,当初就是碰了一下那个陨石盒,无缘无故就穿过来了。
虽然跟沐婉晴透露了穿越的事情,到现在苏晨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好在沐婉晴并未深究,只是轻轻靠在他肩头,声音疲惫:“你都在帮朕,帮大周。这就够了。”
殿内一片静谧,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良久,沐婉晴直起身,恢复了帝王的冷静:“王家之事,朕准了。但有几条,必须守住。”
“陛下请讲。”
“第一,五百万两银子,必须分文不少运抵襄阳。沿途可派水军接应,但不可大张旗鼓,以免打草惊蛇。”
“是。”
“第二,布防图、通倭账册,一到手立刻验证真伪。若有一处虚假,后续合作全部中止,王家视同叛贼。”
“明白。”
“第三,炮厂、扩大火药局的设立,必须绝对保密。工部那边,朕会亲自交代,所有参与工匠集中管理,不得与外界接触。”
苏晨点头:“炮厂设在襄阳西山,那里有废弃的矿场,易守难攻。火药局放在找个离襄阳不远的湖,四面环水,安全。”
沐婉晴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片刻后,她取出玉玺,郑重盖下。
那是一道密旨:准设襄阳炮厂、江陵火药局,拨银一百万两,工部、兵部协同办理,一切事宜由安平侯苏晨总领。
“一百万两……”沐婉晴将密旨递给苏晨,“这是朕能从内帑挪出的最后一点钱了。剩下的,要靠王家那五百万两。”
苏晨接过密旨,入手沉甸甸的:“足够了。有了这笔启动资金,炮厂一个月内就能开工。等到王家银子到位,就能全力赶制。”
沐婉晴走到殿门前,推开一道缝隙。寒风涌入,吹动她鬓边碎发。
窗外,襄阳城的灯火在冬夜中明明灭灭。
更远处,长江如一条黑色的巨蟒,静静卧在天地之间。
江对岸,是叛旗猎猎的江南。
“苏晨,”她望着南方,声音很轻,“你说,明年此时,江南会是什么光景?”
苏晨走到她身边,同样望向那片黑暗:“要么一片焦土,要么……真正的锦绣山河。”
“朕要后者。”沐婉晴转身,眼中燃着坚定的火焰,“江南百姓也是大周子民,他们只是被世家蒙蔽、裹挟。大军过江,首恶必诛,胁从不问。朕要的是一个完整的江南,不是废墟。”
“我明白。”苏晨躬身,“所以红衣大炮,更多是威慑。轰开城墙,瓦解守军意志,减少巷战伤亡。真正的厮杀,还是要靠将士们一刀一剑去拼。”
沐婉晴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上次说,琉璃第二场拍卖定在何时?”
“腊月二十二。”苏晨道,“年关将至,江南各家都要采买年货、准备礼品。这时候推出第二批琉璃,价格还能再抬三成。”
“王家归顺,会不会影响拍卖?”
“不会。”苏晨摇头,“拍卖照常进行,王家甚至会更积极参与。他们需要向朝廷表忠心,也需要琉璃打开新的财路。而且王崇明回去后,定会大肆宣扬琉璃的珍贵,进一步炒热市场。”
沐婉晴笑了,笑容里有些无奈:“你这算计……真是把人心琢磨透了。”
“不是算计,”苏晨认真道,“是顺势而为。江南世家要面子,要攀比,要彰显地位,我们就给他们提供舞台。他们挥金如土,我们充实国库。各取所需。”
“只是他们不知道,买琉璃的钱,最终会变成轰开他们城墙的炮弹。”沐婉晴轻叹。
“这就叫因果循环。”苏晨也笑了。
夜深了。
苏晨告退离开养心殿时,已是近四更时分。
沐婉晴站在殿门前,看着他深灰色的身影没入夜色,久久未动。
寒风卷着零星雪沫,落在她肩头。
“陛下,该歇了。”沐露雪轻声提醒。
沐婉晴摇摇头:“朕再等等。”
等什么?沐婉晴现在也说不清楚。
但沐婉晴更知道,从遇见苏晨起,大周这艘千疮百孔的大船,已经调转船头,驶向了一条全新的航线。
这条航线上,有琉璃的华光,有火炮的轰鸣,有商战的硝烟,有世家的哀歌。
也有一个崭新的江南,一个真正属于大周、属于百姓的江南。
而她与苏晨,将共同掌舵,乘风破浪。
雪,渐渐大了。
襄阳城在雪幕中沉睡。
而千里之外的江南,此刻正有一支隐秘的车队,载着王家积累百年的白银,碾过夜色,驶向海岸。
五百万两,只是开始。
真正的风暴,正在积蓄力量。
等到春雷炸响,江潮涌动之时,那场决定天下命运的决战,将拉开血腥的序幕。
而这一切的序幕,正是今夜养心殿中,这场关于信任、算计与未来的对话。
沐婉晴最后望了一眼南方,转身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