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那骤然凝聚、死死锁定着城外某个方向的震颤,如同一根被无形之手猛然绷紧的丝线,狠狠地拽了阿檐的心神一下。来不及细想,也顾不上身后那一触即发的、地底狂怒与星界净化的恐怖对峙,阿檐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抄起地上那仍在嗡鸣的古琴,用那块破旧的蓝布胡乱一裹,转身就朝着锅炉房那破开的门洞,踉跄着冲了出去。
他沿着古琴震颤所指引的那个模糊的方位,发足狂奔。穿过荒草齐腰的废弃厂区,拐过几条堆满煤渣和烂砖头的狭窄小巷,越往那个方向走,周围的景象便越发破败。低矮的、用碎砖和油毛毡搭成的棚屋开始密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后的刺鼻气味和公共厕所传来的骚臭。墙上用粗粝的白灰刷着巨大的、歪斜的“拆”字,如同一个个不祥的印记。
这里已是津港城最边缘的角落,一片即将被推土机彻底抹去的棚户区。大多数住户早已搬走,只剩下一些无力迁徙的最贫困的人家,如同依附在朽木上的菌类,等待着最终的瓦解。
古琴的震颤,在一扇用废旧木条和硬纸板勉强钉成的门前,达到了顶峰。那嗡鸣变得极其尖锐,甚至带着一种急迫的哀恸。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一丝微弱的、摇曳的煤油灯光。
阿檐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几乎一推就散的门。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草药苦味、老人身上的酸腐气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要后退。屋内极其昏暗,只有墙角一张用砖头垫着腿的破木板床上,一点如豆的灯火,照亮了床上一个蜷缩着的、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人影。
那是一位极其苍老的老人。皮肤如同揉皱后又被风干的牛皮纸,紧紧包裹在嶙峋的骨骼上。头发已经完全脱落,头皮上布满了深色的老年斑。他双眼紧闭,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那偶尔抽搐一下的嘴角,证明他还活着。
但吸引阿檐目光的,不是老人的濒死之态,而是缠绕在他身上的景象。
在阿檐那被削弱的织网者视野中,老人身上原本应该连接着的、代表其一生记忆与情感的命运丝线,此刻正被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灰色,疯狂地侵蚀着。那灰色,如同活物般,蠕动着,缠绕上去,所过之处,丝线的色彩便迅速黯淡、板结,最终化为毫无生气的灰烬。尤其是其中几根原本应该最为粗壮、明亮的丝线,此刻已变得如同枯萎的藤蔓,即将彻底断裂。
那几根线,散发出的残留波动,带着一种极其独特的韵律——一种粗犷的、充满力量的、仿佛能撕裂江上浓雾的节奏感。那是……号子的节奏。《津门漕工号子》。
这位老人,恐怕是这座城市里,最后一个还能在记忆深处,完整保存着那曾经响彻海河两岸的漕工号子的人了。那不是文人雅士的琴箫,也不是戏台上的皮黄,那是无数赤膊的纤夫,用血肉之躯对抗激流险滩时,从肺腑深处迸发出来的生命呐喊,是这座城市曾经最原始、最蓬勃的脉搏。
而此刻,这最后的脉搏,正随着老人的生命,一起被那灰色的死寂,无情地吞噬。
似乎是感应到了阿檐和古琴的到来,老人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痰音,枯瘦的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他挣扎着,似乎想要唱出什么。
但从他那干裂的嘴唇中溢出的,早已不是浑厚的号子,而是一串破碎的、带着血沫的气音:
“嘿……呦……”
“拉……起来……嗬……”
“过……滩……喽……”
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几乎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然而,就在这破碎的气音响起的刹那——
阿檐怀中那被蓝布包裹的古琴,猛地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清澈而明亮的共鸣!
“嗡——!”
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阿檐的灵魂中响起。如同一口被尘封百年的铜钟,突然被敲响,清越的钟声涤荡着一切污浊。
包裹的蓝布,自动地滑落。古琴悬浮而起,琴身上那道裂痕中深邃的黑暗,此刻竟散发出一种柔和而温暖的光晕。它轻轻地、稳稳地,飘到了老人的床头,悬停在那里。
然后,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那古琴,开始“演奏”了。
并非通过丝弦,也没有任何手指拨动。琴身自身,发出了一种低沉而悠长的嗡鸣,那嗡鸣的节奏与韵律,竟然完美地、一丝不差地,契合上了老人口中那破碎的、即将消失的号子气音!
古琴的嗡鸣,如同一位技艺超绝的乐师,在为一位气息奄奄的老歌手伴奏,用自己蕴含的磅礴能量,去弥补、去放大、去守护那微弱的、真实的“清音”。
在这奇异的合奏中,老人脸上那痛苦的褶皱,似乎舒展了一些。他胸膛的起伏,也变得略微有力。他口中那破碎的号子,虽然依旧微弱,但那几个关键的词句,“嘿呦”、“拉起来”、“过滩喽”,却奇迹般地变得清晰了许多。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桥梁,通过这古琴的共鸣,连接起了老人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与那沉睡在琴中的、对“清音”无比痴迷的匠魂。
阿檐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这古琴,这匠魂,它不惜引发地脉暴动,不惜对抗星界御史,它所追寻的、所要守护的,正是这样即将随风而逝的声音。这声音,或许粗粝,或许不登大雅之堂,但它是真实的、鲜活的,是这座城市曾经流淌的血液的一部分。
然而——
阿檐的心,猛地又沉了下去。他清晰地“看”到,尽管有古琴的守护共鸣,缠绕在老人身上的那些灰色丝线,并未退却。它们只是暂时被那强烈的清音所逼退了少许,依旧如同贪婪的水蛭般,吸附在老人的命线上,持续地抽吸着最后的生机。
古琴的守护,能延缓,但似乎……并不能逆转这灰色的侵蚀。
就在这时,屋外的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如同闷雷滚过大地的轰鸣!
那是……来自废弃纺织厂方向的动静!地底的“朽翁”,恐怕已经彻底失控了!而癸七的“净化”,想必也已经开始!
这最后的清音,还能持续多久?
阿檐猛地转头,望向窗外那片被灰霾和即将到来的风暴所笼罩的天空,脸色一片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