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炉房内那场短暂而激烈的灵性风暴,其余波并未仅仅停留在地表,如同最敏锐的探针,深深地刺入了地脉那沉寂而痛苦的核心。那些由古琴共鸣激发、又被癸七的秩序之力和阿檐的情感洪流所搅动的混乱能量涟漪,穿透了厚厚的岩层和“定脉针”的封锁,终于触及到了那个被遗忘太久的古老存在。
地底传来的搏动,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撕裂般的痛苦咆哮,也不再是被阿檐的“故事场”安抚后的沉重喘息。这一次的震动,更加复杂,更加……混乱。仿佛一个沉睡万年的植物人,大脑皮层突然被强烈的外部刺激所激活,开始迸发出大量毫无逻辑、却充满原始生命信息的脑电波。
起初,只是一阵极其低沉的、如同远山闷雷般的轰鸣。这轰鸣持续了约莫半分钟,震得锅炉房地面上的煤灰都簌簌跳动。
然后,声音开始发生变化。
轰鸣声渐渐减弱,夹杂进了一些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的音节。这些音节极其古老,发音方式与现代津港城的方言截然不同,喉音更重,带着一种泥土和岩石的摩擦感。阿檐竖起耳朵,极力分辨,也只能捕捉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三岔……河口……”(一个早已被填平的古老河道名字)
“……祭……舞……火把……”(某种原始祭祀的残留记忆)
“……光……好刺眼……”(对某种强烈光源的恐惧或渴望?)
“……静……不……不要静……”(矛盾的挣扎)
“……谁……在……说话?”(带着一丝迷茫的询问)
这些呓语,时而如同梦魇中的呻吟,低沉而痛苦;时而又像迷路孩童的哭泣,充满了无助和恐慌;偶尔,还会爆发出一两个异常清晰、却因年代久远而意义不明的词汇,如同夜空中突然划过的闪电。
在这混乱的呓语背景中,有时还会突兀地插入几段旋律极其古怪、音调嘶哑的吟唱片段。那调子苍凉而原始,起伏极大,仿佛不是用声带发出,而是风穿过古老岩洞时自然的呼啸。阿檐隐约觉得,这可能是某个早已失传的、祭祀本地地只的古老歌谣的残响。
整个锅炉房,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埋在地下的留声机喇叭,播放着一段信号极差、充满杂音的万年之前的录音。
而摆放在地面中央的那把古琴,此刻却异常地“安静”了下来。它不再自发地震颤,琴身上那些涟漪般的年轮纹路,也黯淡了下去。但它并非失去了灵性。相反,它像一个耗尽能量、却成功接通了线路的中转站,静静地躺在那里,琴身似乎变得更加通透了一些,仿佛能直接看到内部那错综复杂的木质纤维。它正在以一种阿檐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被动地接收并微弱地放大着地底传来的这些混乱信号,使得那些本该完全湮灭在地层深处的呓语,得以更清晰地传递到地表。
阿檐屏住呼吸,蹲下身,将耳朵几乎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他闭上眼,全力调动起自己那被严重削弱的织网者灵知,试图从这庞杂的噪音中,解读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他“听”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在那破碎的呓语之下,涌动着一种极其庞大的情感暗流。那不再是单纯的被遗忘的痛苦,而是混合了对“生”的无限眷恋、对“记忆”流失的深切恐惧、对曾经守护的土地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茫然与愤怒,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顽强存在的,对于“光”和“声音”——也就是“存在”本身——的最原始的渴望。
这渴望,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让阿檐的心脏,猛地一缩。
就在这时,异变再次发生。
在古琴旁边,那片暗红色的、微微隆起的土地上,紧挨着那截冰冷的“定脉针”根部,土壤突然变得湿润。紧接着,一小股清澈的、几乎透明的液体,无声无息地从地下渗了出来。
这液体不带任何颜色,散发出一种极其清淡的、类似雨后新翻的泥土混合着某种不知名野花的微甜气息。它迅速在地面上汇聚成一小滩,映照出锅炉房顶部残破的钢架和灰霾的天空,显得与周围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难道是……“朽翁”的……“眼泪”?或者是它记忆深处,尚未被污染的某处甘泉的残影?
然而,这纯净并未持续多久。
几乎就在这清澈液体出现的下一秒,四周那些板结的、浸透了工业废料的灰黑色土壤,仿佛受到了刺激,开始向这滩清水蔓延、渗透。清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浑浊,颜色迅速加深,成为一种肮脏的灰褐色。那股清淡的甜香,也瞬间被浓烈的铁锈味和硫磺臭所覆盖、吞噬。
不过短短几次呼吸的时间,那一小滩刚刚渗出的清澈,便彻底消失不见,重新融入了周围那片绝望的灰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极其短暂的、那转瞬即逝的微甜气息,如同一个幻觉。
阿檐怔怔地看着那片迅速被污染的土地,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地底的呓语,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声音似乎变得更加焦急,更加……悲伤。
“……不见了……我的……水……”(带着孩子般的失落)
“……吵……好吵……可是……别停……”(对“噪音”的矛盾态度)
“……记住……帮我……记住……”(最后的、近乎哀求的呼喊)
古琴轻轻地嗡鸣了一声,极其微弱,仿佛一声无奈的叹息。
阿檐缓缓站起身。他知道,自己可能窥见了一个被掩埋了太久的悲剧的核心。这个“朽翁”,或许并非一心想要毁灭一切的恶灵,而是一个被时代无情碾压、遗忘,连自身最珍贵的记忆都在不断流失的可怜存在。它的“灰色丝线”,可能正是它无法控制的、绝望的外在显化。
但是,知道了这些,又能怎样?
他有能力去安抚一个如此古老而庞大的痛苦灵魂吗?更何况,星界的御史癸七,绝不会坐视不管。他刚才的短暂困惑,此刻恐怕早已被地底这更剧烈的异动所覆盖,新的、更严厉的指令,或许已经在路上了。
阿檐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他抬头,望向锅炉房外那片依旧灰暗的天空。城市的光网,在他被遮蔽的视野中,依旧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斑驳。
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时,地底那混乱的呓语中,突然异常清晰地,蹦出了一个他极其耳熟的地名——
“……翰……渊……阁……”
阿檐的脚步,瞬间钉死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它……怎么会知道……书店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