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了。
更鼓声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闷闷的,像隔着好几层湿布敲的。棺材铺后院这小屋里,没人说话,空气绷得跟拉满的弓弦似的,只有油灯偶尔爆个灯花,还有赵煜那种拉风箱似的、又浅又急的呼吸声。
若卿靠墙坐着,闭着眼,但压根没睡着。脑子里跑马灯一样转着永丰仓底下那个血池,转着周衡那张藏在面具后面的脸,转着铁门后头那沉得吓人的喘息,还有皇宫观星台那一道短得邪乎的暗红亮光。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是累的,也是愁的。
她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两样东西——乳白色的“石子”还剩最后一点点米粒大的核心,温乎乎的;另一片是那冰凉扎手的黑色金属碎片,边缘锋利得能割破皮。刚才那一下“嗤”声和赵煜的反应,让她心里直发毛。这两玩意儿,一个看着能救命,一个瞅着就像要命,还他娘的互相不对付。
她小心地把黑色碎片用油纸又裹了几层,塞进自己贴身内袋最里头,跟那青铜葫芦分开放。白色的“石子”核心,她找了个干净的小布袋单独装好,放在赵煜枕边,挨着那个一直透着微光的铜盒。
张老拐在角落打了个盹,这会儿又醒了,轻手轻脚挪到赵煜旁边,摸了摸他额头,又掀开眼皮看了看,眉头拧成了疙瘩。“烧没退,脉象乱得很,浮得跟水上的瓢似的,按都按不住。”他压低声音对若卿说,“那铜盒和那白石头,吊着他一口气没散,可内里的伤,还有那股子钻进骨头缝的邪气,光靠这个压不住。得下猛药,还得是能祛邪固本、吊住元气的猛药。可咱们现在……”
他没说完,但意思清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是这种要跟阎王爷手里抢人的救命药。
若卿没吭声,目光落在赵煜身上那件换下来的、破得不成样子的深色外袍上。衣服是之前影卫从棺材铺后院不知哪个角落翻出来的旧寿衣改的,粗糙,但还算干净。她刚才给赵煜换药时,把这破衣服团了团,随手塞在木板床脚。
此刻,那团衣服的袖口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温润的莹绿色光。
她心下一动,挪过去,将那团衣服拿起来,抖开。袖口内衬有个隐蔽的小插袋,平时根本注意不到。她伸手进去,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光滑、圆柱形的小物件。
掏出来一看,是个比拇指略粗、约两寸来长的细颈小瓷瓶。瓶子是天青色的釉,质地细腻,瓶身没有任何花纹,只在瓶颈处有一圈淡淡的、仿佛天然形成的冰裂纹。瓶口用一小块色泽暗沉、似木非木的塞子紧紧封着。那点温润的莹绿色光,就是从这瓷瓶内部隐隐透出来的。
“这又是……”若卿愣住了。这瓶子绝不是他们原有的装备。是谁?什么时候?塞进殿下衣服里的?夜枭?影卫?还是……在永丰仓底下混乱中,无意间掉进去的?
她仔细回想。殿下昏迷前,衣服是她和影卫帮着换的,当时除了伤口和血污,没注意有别的。这寿衣改的外袍,也是影卫刚找来的。难道是在换衣服的短短间隙,有人悄无声息地放了进来?谁有这本事?目的是什么?
她看向屋内的影卫丁七和张老拐。丁七守在门口阴影里,微微摇头,表示不是他。张老拐也一脸茫然。
若卿心中警惕更甚。她拔掉那个奇特的木塞,一股极其清淡、却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立刻飘散出来,瞬间冲淡了屋里浓重的血腥和药味。这清香不刺鼻,闻着让人精神都为之一振,连带着胸口那股沉甸甸的憋闷感都似乎松快了一丝。
她将瓶口凑近灯光,小心地往里看去。瓶底沉着薄薄一层不过小半指的、晶莹剔透的翠绿色液体,像融化了的翡翠,在瓶壁莹润光泽的映衬下,缓缓流动,散发着那温润的莹绿光芒。液体不多,但色泽纯净得惊人,没有丝毫杂质。
“这是……”张老拐也闻到了味道,凑过来一看,浑浊的老眼顿时瞪大了,“这、这色泽,这香气……‘青玉髓’?还是‘碧落膏’?不对不对,那些都是古籍传说里的玩意儿,早绝迹了……这瓶子,这质地……”他伸出手,想接过去细看,又缩了回来,生怕自己粗糙的手弄坏了这精致的物件。“姑娘,这东西你从哪儿得来的?”
“不知道。”若卿实话实说,眉头紧锁,“突然就在殿下换下来的衣服里发现的。”
“奇了……”张老拐捻着胡子,围着若卿手里的瓶子转,像看什么稀世珍宝,“你看这瓶子,釉色匀净,冰裂天成,不像本朝窑口能烧出来的。这塞子,摸着像‘沉海木’,能百年不腐,密封极佳。里头这药液……老夫行医一辈子,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光闻这味儿,里头至少用了老山参、雪莲芯、还有好几种只在极寒或极险之地才生长的灵草,炮制手法也绝非寻常。这要是真的……吊命续元,祛除阴邪,怕是真有奇效。”
若卿的心跳加快了。来历不明的东西,最是危险。万一是毒药呢?万一是周衡或者别的什么人设下的陷阱呢?
可眼下,赵煜危在旦夕,常规手段已经束手无策。这瓶药,看起来是他们唯一可能的希望。
她看向昏迷中的赵煜,又看了看手里的莹绿小瓶。赌,还是不赌?
“姑娘,老夫不敢打包票。”张老拐看出了她的挣扎,低声道,“但这药,看品相,绝非歹毒之物。那些害人的玩意儿,大多气味腥臭或甜腻诱人,色泽浑浊。这药清澈见底,香气纯正,倒像是……真正救命的方士古方所制。而且,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这东西悄无声息放进来,此人本事通天,若真想害殿下,何必用下毒这么麻烦的法子?”
最后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能避开影卫和夜枭的耳目,把这东西精准塞进赵煜衣服,这份能耐,想杀一个重伤昏迷的人,易如反掌。
若卿不再犹豫。她小心翼翼地将瓷瓶倾斜,对着赵煜干裂的嘴唇,将里面那薄薄一层翠绿色药液,缓缓倒了进去。
药液入口,赵煜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那药液似乎并不粘稠,顺喉而下。
起初几息,没有任何变化。
然后,张老拐猛地“咦”了一声。
只见赵煜青灰的脸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色!不是高烧的潮红,而是一种……生机恢复的迹象。他原本急促浅弱的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一点点,胸口的起伏不再那么剧烈吓人。
紧接着,一股极其清淡、却异常明显的草木清香,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清凉气息,从赵煜身上散发出来。这股气息所到之处,连空气中那股沉滞的血腥和药味似乎都被净化了些许。
“有效!”张老拐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他立刻抓起赵煜的手腕搭脉,闭目细品,半晌,睁开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脉象……稳住了!虽然还是弱,但那股浮乱欲散的劲儿被拉回来了!内腑的损伤似乎在……被一种很温和的力量滋养、修复?还有那股子阴邪之气,也被压制住了!这药……神了!”
若卿紧绷的心弦,终于稍微松弛了一线。她看着赵煜脸上那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血色,看着他那稍微平缓了些的呼吸,感觉像是从冰冷的深水里,终于浮上来,吸到了第一口空气。
不管这药是谁送的,至少眼下,它救了殿下一命。
她将空了的瓷瓶握在手里,瓶身依旧温润,那莹绿的光芒随着药液消失而黯淡下去,但并未完全熄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灵性。瓶底的沉海木塞子,她也小心地收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叩击声。
是夜枭回来了。
丁七无声地拉开门,夜枭闪身进来,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脸色比离开时更加凝重,甚至……有些发白。
“怎么样?”若卿立刻问。
夜枭先看了一眼赵煜,见他脸色似乎好转了些,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但随即被更深的忧虑掩盖。“永丰仓……不对劲。”
他喘了口气,快速道:“我和丙三绕到仓区东侧废弃的排水渠附近,那里有个坍塌了一半的通风口,之前被碎石堵着。我们清理了一下,能感觉到里面有气流出来,很热,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焦臭味。我们没敢进去,只在外面听。”
“里面什么声音?”
“安静。”夜枭吐出两个字,眼神里却带着心有余悸,“太安静了。没有打斗,没有吟诵,连之前那些灰衣人麻木的脚步声都没了。只有……一种很低沉的、持续的‘嗡嗡’声,像是很多蜜蜂在飞,又像是……什么东西在快速震动。还有……液体滴落的‘嘀嗒’声,很规律,但每一声都好像砸在人心上。”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们待了不到一炷香,那‘嗡嗡’声突然变大了,然后……通风口里猛地喷出一股气!不是热风,是……冷的,带着浓烈腥气的冷风!风里还卷出来一些……黑色的灰烬,像是什么东西烧过之后留下的。丙三沾到一点在手上,皮肤立刻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用水冲了好久才缓过来。”
“我们立刻撤了。回来路上,看到永丰仓外围的守卫增加了一倍,而且都换上了轻甲,配了弓弩,眼神很凶,不像是普通仓兵,倒更像是……见过血的私兵或者死士。”
若卿的心沉了下去。安静,不祥的嗡嗡声,冷风,黑色灰烬,守卫加强……永丰仓地下,肯定发生了某种剧烈的、可怕的变化。周衡在干什么?是在收拾残局,还是在准备更疯狂的反扑?那枚畸变晶石和血池铜锥,到底怎样了?
“还有其他发现吗?”
夜枭摇头:“回来的路上很小心,没发现追兵,也没再看到文仲先生的标记。但城里的气氛更紧张了,宵禁提前了,主要街道都有羽林卫巡逻,盘查得很严。胡四将军他们在西城放的火,好像被扑灭得差不多了。”
内外压力都在增大。他们藏身的这个棺材铺,恐怕也不安全太久。
“你先休息。”若卿对夜枭说,“张老拐,看看夜枭手上的伤。”
夜枭抬手,示意自己手上只是轻微灼伤,无碍。他走到屋角,靠墙坐下,闭目调息,但耳朵依然警惕地竖着。
若卿重新坐回赵煜身边,手里捏着那个空了的莹绿瓷瓶,眉头紧锁。药是救了急,但殿下的伤远未痊愈,危机也远未解除。永丰仓的异变,皇宫的谜团,周衡的后手,观星台的亮光,文仲的警告……所有线索都搅在一起,理不出个头绪。
时间,还在无情地往前淌。离子时三刻,越来越近了。
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怀里那两样东西——温热的铜盒,冰冷的黑色碎片。还有枕边那点白色“石子”的微光。
突然,她脑子里闪过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荒谬的念头。
那黑色碎片,阴冷邪异,似乎能引动殿下体内的隐患(很可能是令牌与蚀力的对抗)。而那白色“石子”和铜盒,则有安抚、克制蚀力的效果。
永丰仓地下,畸变的枢九丁(蚀力污染)和那吸收了血池力量、被污秽符文激活的铜锥(可能兼具蚀力和某种扭曲的星力载体),正在试图融合……
如果……如果那黑色碎片代表的是某种极致的“蚀”或者“暗”,而白色“石子”和铜盒代表的是相对纯净的“星”或者“光”……
那么,把它们带到永丰仓那个正在发生诡异融合的地方,会发生什么?
是互相湮灭?还是……引发更可怕的爆炸?
这个念头让她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太冒险了,完全是赌博,而且赌注可能是所有人的命。
但……这会不会就是那个神秘送药人,暗示给她的破局之法?送来了救命的药,是否也意味着,希望他们能有力量,去做最后一搏?
她用力摇了摇头,把这个疯狂的念头暂时压下去。不行,殿下还没醒,落月重伤,他们人手不足,情报不明,不能拿所有人的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测。
先稳住,等殿下情况再好些,等夏春姐的进一步消息,等文仲先生可能的联络,等……看清永丰仓和皇宫到底在发生什么。
她定了定神,将空瓷瓶也仔细收好。然后,她看向丁七:“丁七,你去替换甲一警戒,让他进来休息一个时辰。乙五继续监视外围动静。”
“是。”
小屋再次陷入沉默的等待。
赵煜的呼吸声,在翠绿药液的作用下,变得绵长了些,虽然依旧虚弱,但不再是那种让人揪心的破碎感。脸上的那丝血色,也微微稳住了。
张老拐坐在角落里,捣鼓着他的药箱,时不时看一眼赵煜,又看看若卿,欲言又止。
若卿知道他想问那药瓶的来历,她自己又何尝不想知道。但现在,追问这个没有意义。
她起身,走到窗边,再次推开一条缝隙。外面,夜色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只有远处永丰仓方向,似乎还有零星的火光在闪烁,映得天际线一片不祥的暗红。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飘进来,打在脸上,冰凉。
冬月初七,子时已过一半。
那个传说中的“星坠之夜”,正在步步逼近。
而他们,就像困在这棺材铺里的幽灵,等待着未知的黎明,或者……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