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化不开。
大名府的死牢,此刻便是一座被黑暗彻底吞噬的铁铸坟墓。
梁中书下了死命令,在秋后问斩之前,卢俊义这只笼中的麒麟,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因此,这里的守备比府衙金库还要森严百倍。
牢狱内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高墙上,手持弓弩的兵丁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每一寸阴影。墙下,巡逻的狱卒提着灯笼,火把的光芒摇曳不定,将他们拉长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变形,宛如索命的鬼差。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来一片呵斥与刀剑出鞘的摩擦声。
就在这连飞鸟都难以逾越的戒备中,两道黑色的影子,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死牢最高的屋脊之上。
他们伏在冰冷的瓦片上,身形与夜色完美地融为一体,仿佛是两块从夜幕中抠下来的剪影。
正是鬼卒营的头领,拼命三郎石秀与病关索杨雄。
两人并未急于行动,而是耐心地观察着下方。狱卒巡逻的路线、换岗的间隙、哨兵视线的死角,所有的一切,都被他们冷静地记在心里,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张无形的安全路径图。
一炷香的功夫后,石秀轻轻打了个手势。
就在一队巡逻兵丁刚刚走过拐角,下一队还未出现的短暂空隙,两人动了。
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动作轻盈得不似人类,顺着墙壁的阴影滑落,落地时脚尖轻点,连一粒尘土都未曾惊起。
两人贴着墙根,迅速移动到一个拐角处。杨雄从怀中摸出一根寸许长的细竹管,管口对着前方巡逻队必经的巷道,含在嘴里,猛地一吹。
一股肉眼难见的轻烟,悄然弥散在空气里,无色无味。
片刻之后,一队狱卒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为首的牢头刚踏入烟雾范围,便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皮瞬间变得有千斤重。
“他娘的,怎么回事……今晚怎么这么困……”
他嘟囔了一句,身后的几个狱卒也接二连三地哈欠连天,个个精神萎靡,只觉得上下眼皮在打架,只想找个地方躺下睡死过去。
“快点走,快点走,巡完了好去喝两杯!”
牢头强撑着精神,催促着手下,脚步却虚浮起来。这一队人草草地晃了一圈,便迫不及待地朝着休息的屋子走去,完全没发现墙角的阴影里,少了两个不该存在的人。
石秀和杨雄对视一眼,身形一闪,便潜入了牢房深处。
越往里走,那股恶臭与血腥味就越发浓烈。两旁牢房里,传来犯人梦魇中的呓语和痛苦的呻吟,铁链拖过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们穿过一道道铁门,最终在最深处,找到了目标。
死囚牢。
这里是整座大牢最肮脏、最黑暗的角落。
石秀的视线穿过布满污秽的栅栏,看到了那个曾经名满河北的男人。
卢俊义。
昔日那个意气风发,棍棒天下无双的玉麒麟,此刻却狼狈不堪。他披头散发,发丝被血污和泥垢黏成一缕一缕,身上穿着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囚服,手腕和脚踝上都扣着沉重无比的镣铐,枷锁死死地压在他的脖颈上,将他的背都压得有些弯曲。
他靠坐在冰冷的墙角,周围是腐烂的稻草和散发着馊味的碗碟。身上遍布着被拷打过的伤痕,青一道紫一道,有些地方甚至皮开肉绽。
然而,即便是如此凄惨的境地,他也没有垮掉。
他没有呻吟,也没有哀嚎。他只是靠在那里,一动不动,但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充满了不屈的愤怒与彻骨的冰寒。那不是认命的眼神,而是野兽在受伤后,等待复仇时机的眼神。
石秀心中暗赞一声,不愧是燕王看重的人物,这身傲骨,便是酷刑也打不断。
他不再犹豫,蹲下身,嘴唇微动,发出一阵极其逼真的虫鸣声,声调有着特定的起伏。
“唧……唧唧……”
牢中的卢俊义猛地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眸子瞬间锁定了声音的来源!他虽然动弹不得,但全身的肌肉都在一瞬间绷紧了,像一头随时准备扑杀的猛虎。
石秀确认吸引了他的注意,将声音压到最低,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飞快地说道:
“卢员外,莫要声张。”
“我等奉河北燕王之命前来。”
“你的冤屈,王爷已经尽数知晓。”
“请务必保重身体,安心等待。三日之内,必有分晓!”
燕王!
这两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卢俊义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是那个席卷河北,连朝廷官军都奈何不得的燕王王伦?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事?又为什么要来救自己?
无数的疑问在他心中翻腾,让他一时间竟忘了做出反应。
就在他震惊之际,石秀屈指一弹,一张被叠成细卷的小纸条,精准地穿过牢房的栅栏缝隙,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卢俊义的脚边。
做完这一切,石秀不再停留,对杨雄打了个手势,两人再次化作两道幽影,沿着来路,迅速消失在深沉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牢房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卢俊义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脚边那小小的纸卷。
他愣了许久,才缓缓地、艰难地移动身子。身上的镣铐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声响,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满身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小小的纸卷上。
他用被枷锁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指,费力地将纸卷捻起,展开。
借着从牢房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光亮,他看清了纸上的字。
那上面,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有一个字。
——安。
一个简简单单的“安”字。
卢俊义看着这个字,身体猛地一震。
这几日,他身陷囹圄,受尽酷刑,被亲信背叛,被小人构陷,心中的悲愤与绝望,早已将他淹没。他恨,他怒,但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被斩首示众,落得个身死名裂的下场。
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要以这样屈辱的方式结束了。
可现在,这个“安”字,就像一粒火种,被猛地投进了他那片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湖之中!
燕王……
燕王要救我!
他抬起头,望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那双原本只剩下愤怒与冰寒的眸子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夺目的光芒。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