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的夜,像一口倒扣的黑锅,压得人喘不过气。
风是野的,带着土腥味,把陵阳君府那一扇楠木窗棂拍打得“哐哐”作响。密室里,一灯如豆。
在旧族势力被连根拔起的血腥风暴中,陵阳君是少数幸存下来的老狐狸。他不像景酣那般张扬,也不像上蔡君那般弄巧成拙。他一直蛰伏着,如同一条潜伏在深水中的毒蛇,等待着时机。
烛火昏黄,映在陵阳君那张布满老人斑的脸上,明灭不定。他手里攥着一卷刚刚送到的竹简,指甲深深陷进竹皮里,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简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如刀,剜心剔骨。
——甘茂退而不乱,韩魏贪功冒进,令尹不知所踪。
“啪。”
竹简被随手丢在青铜案上,滚了两圈,不动了。
陵阳君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梁骨,瘫坐在席上。他那一双原本精光四射的老眼,此刻浑浊得像两潭死水。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口陈年的老痰,格格作响,半晌才挤出一声干涩的低笑。
“呵……好手段。”
这哪里是什么败局?这分明是一张张开了血盆大口,等着吞吃血肉的网!
他把自己当成了执棋的人,以为那一老一少——令尹吴起和新王熊臧,不过是棋盘上待宰的雏儿。可直到此刻,屠刀架在脖子上,凉气浸透了后背,他才恍然大悟。
甘茂是饵,那五万韩魏联军是鱼。
而那消失不见的“人屠”吴起,才是真正握刀的手。
至于他陵阳君?
他连棋子都算不上。在这场足以震动九州的杀局里,他不过是一头被圈养得肥硕的猪羊。待到大胜的消息传回郢都,便是新法祭旗之时,便是他陵阳一族满门抄斩之日。
死局。
彻头彻尾的死局。
“老夫,不甘心呐!”
陵阳君猛地抓起案上的酒爵,仰头灌下,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剧烈咳嗽,咳得眼泪鼻涕横流。他把那酒爵狠狠掼在地上,青铜砸在方砖上,一声闷响,像是砸碎了这几十年的荣华富梦。
想活?只有一条路。
那是那对狠辣君臣留给他的唯一一条路,那就是用命去填。
用他陵阳一族几百口人的命,去换那一点点微薄的、给后人留存香火的可能。
“来人。”
他站起身,身形晃了晃,随即站得笔直。这一刻,那个汲汲营营的老政客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十年前曾随先王征战沙场的楚国贵胄。
“擂鼓。聚族。”
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决绝的死气。
……
雨下来了。
不是绵绵细雨,而是那种要把天地洗刷一遍的暴雨。
陵阳君府的前庭,火把被雨水浇得滋滋作响,黑烟腾起,呛人得很。三百二十七名族人、家将,身披生锈的甲胄,静默地站在雨中。
陵阳君赤着上身,原本锦衣华服早已不知去向,只穿了一条粗麻布裤。枯瘦的胸膛上,肋骨根根分明,雨水顺着苍老的皮肤滑落。
他提着剑,一步步走下台阶。
“诸位。”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被雨声冲刷得有些破碎,“甘茂败了。西边的门户开了。韩魏的虎狼就要踩进我们的院子,睡我们的女人,杀我们的崽子。”
人群骚动了一下,很快又归于死寂。
陵阳君目光扫过那一一张张年轻或苍老的面孔,那是他的侄儿,那是他的孙辈,那是跟了他一辈子的老伙计。
心在滴血,面上却愈发狰狞。
“朝堂上那些软蛋不敢打,但我陵阳一族,受国恩三百载,这块骨头,还得我们去啃!”
“今日,老夫散尽家财,只求一死!”他猛地举起长剑,剑锋划破雨幕,直指苍穹,“怕死的,现在滚,老夫不怪你。留下的,随老夫去填命!”
“为大楚——!”
“杀!杀!杀!”
吼声穿透了雨幕,带着一股子悲凉的血性。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私兵,此刻竟也生出了几分视死如归的豪气。
哪怕他们知道,这或许只是一场飞蛾扑火。
……
王宫,深似海。
总理台上的风,比外面更冷。
“疯了!陵阳君这是要造反吗?!”
“私调部曲,意图不明,大王,请速速下令剿灭!”
朝臣们的唾沫星子横飞,一个个义愤填膺,仿佛真的是为了社稷着想。
楚王熊臧高坐在王座之上,冕旒后的双眼,幽深如古井。他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蝉,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冰凉的纹路。
台下的喧嚣,他充耳不闻。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宫墙,看见了那个在雨中赤膊誓师的老东西。
“老狐狸。”
楚王熊臧嘴角微微勾起,不是笑,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赞赏。
你看懂了。
寡人给你设的是死局,你却偏偏要在必死之中,求那一线生机。
若是寡人拦你,便是构陷忠良,寒了天下人的心。
若是寡人杀你,便是自毁长城,这变法的大义,便先折了一半。
既如此,那便成交。
“够了。”
两个字,轻描淡写,却让嘈杂的朝堂瞬间死寂。
楚王熊臧霍然起身,玄色的王袍一甩,那是属于君王的威压。
“陵阳君这是要去赴国难!”他声音清朗,传遍大殿,“此乃国士!传寡人旨意——”
“封陵阳君为‘忠武先锋’,赐天子剑,黄金千两。命其即刻率部驰援南阳。”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低沉:
“告诉他,不流干最后一滴血,不许回头。”
……
十里长亭,雨更急了。
那一卷明黄的诏书送到陵阳君手中时,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角。
他看着那个鲜红的王印,仿佛看到了那个年轻君王戏谑的眼神。
那眼神在说:你想演?好,寡人给你搭台,送你上路,还要让你死得风光大葬。
“哈哈……哈哈哈哈!”
陵阳君仰天狂笑,笑声凄厉如夜枭。雨水混着浑浊的老泪,顺着脸颊沟壑纵横地流淌。
这就是帝王术。
这就是他效忠了一辈子的楚国。
能在这样的雄主手里做一颗弃子,这辈子,值了!
他猛地转身,将那天子剑高高举起,剑光在雷电下森然惨白。
“儿郎们!王恩浩荡!”
“走!去黄泉路上,给魏狗探个路!”
……
南阳,方城隘口。
这里已经不是战场,而是绞肉机。
韩魏联军五万,像一条贪婪的长蛇,死死咬住甘茂的“溃军”。阵型拉得极长,为了争抢战利品,队伍早已脱节。
魏军主帅战车上,老将魏错意气风发。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中满是狂热的血丝。
“快!再快点!抓住甘茂,赏千金,封万户侯!”
“报——!”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摔在泥水里,“将军!后方……后方发现楚军旗帜!”
“什么?”魏错心里一惊,手按剑柄,“多少人?”
“千……千余人。打的是‘忠武先锋陵阳君’的旗号。”
“陵阳君?”
魏错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笑得前仰后合,连头盔都差点震歪了。
“那个郢都的老棺材瓤子?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在他看来,这哪里是援军,分明是送上门的军功,是那老狗想趁火打劫,或是来投诚的投名状!
“区区千人,也敢挡我大魏武卒?”魏错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与残忍,“传令后军变前军,分兵五千,把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给老子嚼碎了!其余人,继续追!今日我要让楚人片甲不留!”
贪欲,是这世上最烈的蒙汗药。
他看不见那雨幕后潜藏的獠牙,只看见了唾手可得的功名。
五千魏武卒调转枪头,狞笑着扑向了那支看起来单薄得可怜的队伍。
而远处,陵阳君看着那如潮水般涌来的钢铁洪流,苍老的脸上没有恐惧。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一股铁锈般的腥味。
坑,挖好了。
自己这条老命,就是填坑的最后一把土。
“噗!”
天子剑划破手掌,鲜血染红了剑锋。他高举血剑,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嘶吼,像是困兽临死前的反扑:
“楚人——死战不退!!”
“轰!”
两股洪流狠狠撞在一起。瞬间,残肢断臂飞上了半空。
……
此时,方城绝壁之上。
密林深处,一片死寂。
一双冷漠的眼睛,正通过手中的黄铜千里镜,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修罗地狱。
李赫,缓缓放下了千里镜。镜筒冰凉,沁入骨髓。
镜头里,魏军的侧翼因为贪吃那块“诱饵”,露出了致命的破绽。那原本坚不可摧的龟壳,裂开了一道缝。
而在那道缝隙里,陵阳君正带着他的族人,像一团微弱的火苗,义无反顾地撞进冰冷的黑铁中,然后熄灭。
“老东西,走好。”
李赫嘴唇微动,声音极轻,很快就被风雨吞没。没有怜悯,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身为布局者的冷酷与精准。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仿佛掌控着整个山谷的风云。
风,似乎停了一瞬。
山林间,无数枯叶被震落。那是数万张强弩同时拉开弓弦时,带起的杀气。
李赫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在闪电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森寒。右手猛然挥下,像是死神的镰刀落地:
“楚王弩——”
“关门。”
“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