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续下了四天,洛阳城外的洛水已经漫过河堤,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城墙根。
工部尚书陈胥带着五百民夫在城墙上垒沙袋,浑身泥浆。
议事殿内,气氛凝重。
尧看着殿外连成线的雨幕,问后稷:“各州报灾情况如何?”
后稷展开一卷被雨水浸湿的绢帛:“冀州最重,黄河在白马渡决口三十丈,淹了三县。
兖州次之,泗水、沭水并涨,下游成泽。
青州、徐州沿海受海潮倒灌。荆州、扬州山区多滑坡。
豫州、梁州、雍州稍好,但秋粮恐减产三成以上。”
“伤亡?”
“初步统计,死两千余人,失联逾万,无家可归者十万计。”后稷的声音发紧,“这才第四天。”
鲧站起来:“给我八万劳力,我能在黄河主要河段筑起临时堤坝。”
“然后呢?”后稷盯着他,“雨停后,临时堤坝能撑多久?明年汛期再来,你又要多少人?多少料?”
“至少能救当下!”
当下救了,明年死更多!”
两人声音越来越高,舜起身劝阻:“二位,当务之急是救灾。治水之策,可稍后再议。”
许负坐在角落里,面前的昆仑镜映出九州水系图。图上,十几条主要河流都泛着红光——那是地脉异常流动的标志。白狐趴在她膝上,耳朵不时抖动。
“国师有何见解?”尧问。
许负抬头:“这雨不是寻常暴雨。地脉被某种力量搅动了,水气汇聚不散,至少还要下七天。”
殿内一片死寂。
“七天?”陈胥脸色发白,“洛阳城墙最多再撑三天。洛水一旦破城,城内二十万百姓……”
“所以不能只堵。”许负起身走到地图前,“要分洪。立即在洛阳上游开挖三条泄洪渠,将洛水分流到伊水、涧水。同时打开城南三门,让城内积水排入洛水故道。”
“开城门?”戎桀皱眉,“万一叛军趁虚而入?”
“叛军也在暴雨中。”赵奢道,“我刚接探报,共工氏叛军被阻在函谷关外,营地被山洪冲垮大半,伤亡比我们还重。”
尧看向契:“你怎么看?”
契沉吟片刻:“可开三门,但每门需驻军一千,设三重栅栏。百姓只许出不许进,出城者暂时安置在邙山高地。”
“准。”尧下令,“陈胥,你负责开挖泄洪渠,征调洛阳所有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
后稷,你开仓放粮,搭建临时棚户。舜,你统筹全局,各州报灾文书直接送你这儿。”
众人领命而去。
殿内只剩尧和许负,尧揉了揉太阳穴:“许负姑娘,地脉因何被搅动?”
“两种可能。”许负轻抚昆仑镜,“一是自然变动,九州地脉刚复苏,本就脆弱;二是人为——有人在关键节点做法,引导水气汇聚。”
“十日族?”
“他们擅长血祭,但搅动地脉需要更高深的术法。”许负顿了顿,“除非……他们找到了‘地枢’。”
尧眼神一凛:“何谓地枢?”
“地脉交汇之点,九州共有九处。掌握地枢,就能影响一方地气。”许负手指在地图上点出九个位置:
“洛阳是其一,另外八处分别在泰山、华山、衡山、恒山、嵩山,以及陇西、巴蜀、江南的隐秘之地。”
“十日族可能控制了哪一处?”
“从暴雨范围看,最可能是泰山或华山。”许负道,“这两处地枢若被扰动,可影响整个黄河流域。”
尧立即唤来侍从:“密令东镇、西镇驻军,立即搜查泰山、华山有无异常祭祀痕迹。发现即报,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侍从快步离去。
许负又道:“帝君,我需去一趟邙山。权杖残骸要埋入地脉中枢,不能再拖了。
地脉越乱,埋杖风险越大,但也越有必要——只有权杖归位,我才能更清晰地感知地枢状况。”
“现在雨大,山路危险。”
“正因雨大,敌方术士也难施为。这是机会。”
尧看着她:“带多少人?”
“明镜、银羽足矣。人多反而显眼。”
“准。何时出发?”
“今夜子时。”
子夜时分,雨势稍歇。许负一身黑衣,背负用油布包裹的权杖残骸。明镜在前探路,银羽持弓断后,三人悄然出北门,潜入邙山。
山路泥泞难行,银羽忽然蹲下,手指抹过一块岩石上的痕迹:“有人先我们上山了。脚印很新,不超过两个时辰。”
明镜细看脚印:“三人,都是练家子,体重不轻,可能带着重物。”
许负抬头望向山顶:“他们去的也是地脉中枢方向。”
三人加快脚步,快到山顶时,明镜示意停下。前方树林中隐约有火光。
他们潜行靠近,躲在一块巨岩后窥视。
林间空地上,三个披蓑衣的人正在挖坑。坑旁放着一尊三尺高的石像——人面蛇身,正是鬼臾族供奉的邪神“相柳”模样。
许负瞳孔微缩:“他们在埋镇物,想污染地脉中枢。”
银羽搭箭:“杀?”
“等等。”许负按住她的手,“看他们手法。”
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陶罐,打开后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他将罐中黑红色的液体倒入坑中,液体触地即沸,冒出青烟。
另一人开始念咒,语调古怪,似人非人。
许负听了几句,低声道:“不是十日族。这是鬼臾余孽,他们想用污血污染地脉,制造更大灾祸。”
明镜问:“现在动手?”
许负点头,银羽三箭连发,两名术士应声倒地。第三箭被最后一人挥刀格开。
明镜纵身扑出,剑光如电。那人武功不弱,连挡七剑,忽然撒出一把黑粉。明镜闭气急退,黑粉落地,草木瞬间枯萎。
许负抬手,八卦玉玦飞出,悬在那人头顶。玉玦光芒照下,那人惨叫一声,浑身冒出黑气,倒地抽搐。
明镜上前制住他,扯下面巾——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颊刺着鬼臾族奴印。
“谁派你来的?”明镜剑抵咽喉。
那人狞笑:“相柳重生,九州尽覆……”话音未落,他嘴角溢出一缕黑血,气绝身亡。
许负走到坑边,看着那尊相柳石像。石像的眼睛忽然转动,看向她。
“小心!”银羽惊呼。
石像炸开,无数黑气如蛇窜出,直扑许负。八卦玉玦光芒大盛,形成屏障。黑气撞在屏障上,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许负咬破指尖,在空中画出一个符文。符文印在玉玦上,玉玦光芒转为炽白,将黑气一一灼灭。
最后一缕黑气消散时,玉玦光芒黯淡下来,表面多了三道裂纹。
“你没事吧?”银羽扶住许负。
许负摇头,脸色苍白:“只是耗神过度。快,趁现在埋杖。”
他们填平那个污血坑,另选一处洁净之地。许负用匕首划开掌心,让鲜血滴在权杖残骸上。焦黑的木杖吸收血液后,竟生出细微的嫩芽。
她将权杖插入土中,双手按地,念诵古语。地面开始震动,以权杖为中心,一圈圈淡金色的纹路向四周扩散,深入山体。
一刻钟后,震动停止。权杖已完全没入土中,只在地表留下一个微微凸起的土包。
许负站起身:“成了。三个月后,权杖可初步复苏。这期间邙山地脉会逐渐稳定,洛阳水患能减轻三成。”
三人下山时,天已微亮。雨彻底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
回到洛阳城,舜正在城门处焦急等待:“国师,出事了。昨夜有刺客潜入观星台,想盗取昆仑镜。”
许负心中一紧:“镜在何处?”
“被我移到了密室,完好无损。但刺客杀了两个守卫,重伤一个。伤者说,刺客黑衣蒙面,但右手只有四指。”
“四指……”许负想起什么,“银羽,三个月前在陇西,你们擒获的那个十日族探子,是不是也缺一指?”
银羽回忆:“是。右手小指齐根断,像是旧伤。”
“同一人。”许负快步走向观星台,“他这次没得手,定会再来。昆仑镜不能留在密室,要随身携带。”
观星台内一片狼藉。书架倾倒,星图散落,地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许负走到原本放置昆仑镜的石台前,蹲下细看。台面上有极浅的刻痕,组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圆圈,内有三点。
“这是什么?”舜问。
“十日族的标记,但多了三点。”许负皱眉,“三点可能代表三件事,或三个人,或三个地点。”
明镜忽然道:“会不会是三个地枢?他们同时扰动三处地脉,所以才会有这场波及九州的暴雨?”
许负猛地站起:“有可能。泰山、华山,还差一处……嵩山!嵩山地枢若被扰动,可影响豫州、荆州,正好涵盖洛阳周边!”
她立即取出一张绢帛,快速画出九州地图,标出九处地枢:“泰山已派兵查探,华山太远,但嵩山就在洛阳东南,不过二百里。
银羽,你速带一队轻骑去嵩山,看有无异常。若有,立即发信号。”
“是!”银羽转身奔出。
舜担忧道:“国师,若三处地枢都被扰动,该如何应对?”
“需要同时净化三处,且必须在同一时刻进行。”许负计算着,“我的法力只够净化一处。需要另外两人,各持一件法器,分赴另两处。”
“谁可担此任?”
许负沉吟:“羿可去一处,他的箭自带破邪之力。另一处……需要懂术法之人。夔或许可以,他的乐律能沟通天地。”
“我这就去请他们。”
舜离开后,许负独自站在观星台顶,望向东南方向的嵩山。
晨曦中,嵩山轮廓隐约可见,山顶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黑气。
白狐跳上栏杆,朝那个方向龇牙低吼。
许负轻抚它的头:“你也感觉到了,是吗?”
她取出昆仑镜,镜面映出嵩山景象:山顶一处古祭坛上,三个黑袍人正在跳舞,他们脚下是一个用鲜血画成的巨大法阵。法阵中央,插着一根刻满咒文的骨杖。
镜中景象忽然波动,其中一个黑袍人转头,似乎看向镜外。
他掀开兜帽,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右眼是瞎的,眼眶里嵌着一颗黑石。
许负手一颤,镜子差点脱手。
“鬼臾……”她喃喃道,“他竟然还活着!不是已经灰飞烟灭死了吗?”
当年尧亲自鬼臾作战,眼见鬼臾和九层祭塔被灭。没想到他的残魂能死灰复燃,还与十日族混在一起。
镜中,鬼臾残魂附身的大祭司用独眼盯着她,嘴唇动了动。虽然没有声音,但许负读懂了唇语:
“九十七天,血祭重生。”
镜面“咔”地裂开第四道纹。许负收起镜子,手指微微发抖。
不是害怕,是愤怒。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开始准备净化地枢所需的法器。
八卦玉玦、三炷特制的定神香、九面铜镜、七七四十九枚五铢钱……
正忙碌时,明镜匆匆上来:“国师,银羽发来信号,嵩山确有异常。她已带兵包围祭坛,但被一道黑气屏障阻挡,无法靠近。”
“我亲自去。”许负将所有法器装入背囊,“你留守洛阳,保护昆仑镜。若有人再敢来盗,格杀勿论。”
“可您一个人太危险。”
“不是一个人。”许负看向台下的羿和夔,“走吧,时间紧迫。”
三人三骑,冲出洛阳南门,朝嵩山疾驰而去。
路上,许负简要说明情况。羿听完,只说了两个字:“该杀。”
夔抚着怀中的古琴:“我的《清心咒》可破邪障,但需半刻钟不被打断。”
“我给你护法。”羿道,“只要不是千军万马,百步之内,无人能近你身。”
正午时分,他们抵达嵩山脚下。银羽迎上来:“屏障诡异,刀剑不入,火攻不燃。里面有三个黑袍人,正在跳一种奇怪的舞,每跳一圈,黑气就浓一分。”
许负抬头望去,山顶黑气已如实质,翻滚如墨。
“是‘九幽血舞’。”她脸色凝重,“跳满九九八十一圈,地枢就会彻底污化。他们跳到第几圈了?”
“我来时是三十三圈,现在大概……五十五圈。”
“还剩二十六圈。”许负估算,“一圈约百息,我们还有半个时辰。”
她迅速分配任务:“羿,你占据东侧制高点,射杀任何从祭坛出来的东西。夔,你在西侧山坡弹奏《清心咒》,削弱屏障。我从南面强攻。”
“北面呢?”
“北面是悬崖,他们若逃,只会往那里跳——那也是死路。”
三人分头行动,许负沿着山脊向上,每走三步,就在地上插一面铜镜。四十九步后,她布下一个小型反光阵。
到达祭坛边缘时,黑气屏障厚如城墙。许负能看见里面的大祭司,他正站在法阵中央,手持骨杖,独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另外两个黑袍人还在跳舞,已跳到第六十圈。
许负点燃三炷定神香,插在地上。香烟笔直上升,触到屏障时,黑气微微波动。
她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八卦玉玦上。玉玦光芒暴涨,化作一道光刃,狠狠劈在屏障上。
屏障剧烈震荡,出现一道裂缝。
祭坛内,大祭司猛然睁眼,独眼看向许负,露出狞笑。他举起骨杖,向许负一指。
一道黑气如箭射出。
许负侧身躲过,黑气擦肩而过,击中身后大树。树干瞬间腐朽,轰然倒塌。
此时,西侧山坡传来琴声。夔的《清心咒》如清泉流淌,所过之处,黑气如雪遇阳,迅速消融。屏障上的裂缝扩大了一倍。
羿在东侧山顶张弓搭箭,一箭射向大祭司。箭矢穿过屏障裂缝,直取咽喉。
大祭司挥杖格挡,箭矢被弹开,但杖身也出现裂痕。
许负趁机将四十九枚五铢钱抛向空中。铜钱在空中排列成北斗七星状,每一枚都发出金光,照向屏障。
“破!”
屏障轰然炸碎,两个跳舞的黑袍人被气浪掀飞,撞在岩石上,筋骨尽断。
大祭司倒退三步,嘴角溢血,但独眼中的黑石骤然发亮。他高举骨杖,杖头那颗骷髅眼中射出漆黑光束,直冲云霄。
天空瞬间暗了下来。
“他在召唤更污秽的东西!”许负急喊,“羿,射他眼睛!”
羿连发三箭。大祭司挥杖挡开两箭,第三箭射中他肩膀。他踉跄一下,咒语中断,但漆黑光束已没入云层。
云层中传来非人的嘶吼。
一只巨大的,布满眼珠的黑色手掌从云中探出,缓缓压向祭坛。
许负脸色煞白:“九幽魔爪……他疯了,这种法术会反噬施术者!”
大祭司狂笑:“同归于尽,也好过让你们这些凡人统治九州!”
他咬断自己舌头,混合精血喷在骨杖上。骨杖彻底碎裂,化作无数黑色碎片,融入那只巨手。
巨手下压的速度加快了。
许负咬牙,将八卦玉玦抛向空中,双手结印,念出她苏醒以来从未用过的禁咒:
“天地正气,听我号令。以我神魂,唤请轩辕——”
玉玦光芒炽烈如日,光芒中,隐约浮现一柄金色剑影。
剑影斩向黑色巨手。
天地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