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粼粼,已近姚州地界边缘。
沈章正于车中默诵书卷,忽闻后方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伴随着女子清亮的呼唤:
“沈四娘子留步!”
车队缓缓停下。
沈章掀开车帘望去,只见尘土微扬处,十数骑正飞驰而来。
为首之人,正是县学授学师长文姿。
她身后跟着七八个熟悉的面孔,皆是巡防队中较为出色的年轻女子,个个风尘仆仆,神色间愤色难掩。
她们在车队前勒马,利落翻身而下。
文姿快步走到沈章车前,深深一福,气息未平便开口,
“沈四娘子,请带我们走。”
沈章目光扫过她们,心中已猜到大半,仍问道:
“文娘子,这是何意?你们不在云川,为何追来?”
文姿抬起头,眼中是压抑的愤怒与失望:
“郑县令……他容不下我们。
交割后不过数日,他便以‘男女有别,恐生闲话’,‘妇人抛头露面有伤风化’为由,罢了我在县学的教职。
巡防队的姐妹,也被悉数调离,安置去浆洗衣物、清扫街巷。”
她苦笑一下,“我们若甘心于此,当初又何必跟着您读书习武?郑县令的云川,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
她身后一个高挑健朗的女子,曾是巡防小队长,接口道,
“陈县丞倒是说了几句‘能者多劳’的公道话,
可郑县令一句‘本官自有章程’便堵了回去。
我们留下,不过是徒耗光阴,任人摆布。”
文姿看着沈章,目光灼灼如星:
“沈四娘子,我知晓此去长安,前路莫测。
您自身或许也艰难。
但我们思前想后,与其在云川心灰意冷,坐等被埋没,不如豁出去,追随于您。
读书考试之路,我已走过一遭,其中艰辛与不确定,我深知。
郑县令不会为我作保,将来也未必再有如您一般的县令。
我们……想跟着您,做点实事,学点真本事,
哪怕只是为您鞍前马后,打理琐事,也好过在云川虚度。”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份盖着县丞印信的文书,双手呈上:
“这是陈县丞……他看不过眼,私下为我们开具的出行文书。
他说……祝我们前程似锦。”
沈章接过那薄薄的文书,指尖抚过陈业那规整却透着无奈的签押,心中百感交集。
郑守朴的动作如此之快,如此直接,她并不意外。
但陈业这份沉默中的援手,以及眼前这些女子毅然追来的勇气,让她动容。
她看着文姿,看着这些在云川的阳光下曾经努力挺直腰板的女子,
她们的眼神里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不肯熄灭的火。
“你们可知道,跟着我,未必有安稳日子,可能比在云川更难?”沈章缓缓问道。
“知道。”众人齐声回答,毫不犹豫。
“我们不怕难,只怕没路走。”文姿道。
沈章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家人。
沈容对她轻轻点头,沈洵捻须不语。
沈放和赵绡已策马前来,隐隐将这群新来的女子护入车队行列。
“既然如此,”沈章道,“便上车,一起走。
云川的路断了,我们便去长安,再闯一条出来。”
文姿等人纷纷行礼:“谢沈娘子!”
这些来自云川的女子们,迅速融入队伍,
她们本就在赵绡麾下,现在不过是鱼回大海,很快接手部分杂务,动作利落,纪律分明。
沈章回到车中,握着那份出行文书,望向北方。
郑守朴的排挤,反而将最坚定的一批人推到了她的身边。
这或许是天意,或许是人心所向。
她失去了一片经营好的土地,收获了一群淬炼过的人心。
马车再次上路,车轮的辘辘声沉了几分。
沈章靠在车厢壁上,指尖摩挲着陈业给的那份出行文书,
方才收下文姿等人的决断带来的激昂褪去,现实的压力如同车外的暮色,沉沉笼罩下来。
人,是收下了。
可然后呢?
这不是在云川,她是说一不二的县令,有官署,有俸禄,有官仓可以支取钱粮安置流民。
如今她自己是待业之身,回京后前程未卜,那点微薄的积蓄和未来可能有的俸禄,
在长安那居大不易的地方,怕是连租一处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宅院都捉襟见肘,
更遑论养活这凭空多出的十几张口,还要顾及她们的四季衣衫、头疼脑热。
别说工钱了,她们不补贴她都不错了。
这已不是个人前程,而是一大家子的生存问题。
沈章不怕挑战,却不愿辜负信任。
她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愁苦。
这声叹息虽轻,却落入了车窗外骑马随行的文姿耳中。
她本就心中忐忑,听到叹息更是咯噔一下,握着缰绳的手指收紧,脸色有些发白。
是不是……她们太冲动,太想当然了?
沈娘子自身难保,她们却还赶来添乱,成了拖累?
正当文姿心绪纷乱,想要开口请罪时,旁边传来清脆揶揄声,
“哎哟——”
苏秀骑着匹温顺的母马,优哉游哉跟马车并行,斜睨着车内沈章那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故意拉长了声音,
“我说沈四娘子,你这唉声叹气的,可是嫌弃我们文娘子她们饭量太大,怕把咱家吃穷了?”
这话说得直白又俏皮,车厢内外的人都听得一愣。
沈章被她气笑,方才那点沉郁瞬间被打散,隔着车窗没好气瞪她一眼:
“就你话多!我愁什么,你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
苏秀一扬下巴,圆溜溜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像只成了精的狐狸,
“不就是愁钱嘛!愁咱们这一大帮子人,到了长安,总不能喝西北风,睡城墙根儿吧?”
她这话算是捅破了窗户纸,文姿等人的脸色更添几分局促不安。
苏秀浑不在意,反而驱马更靠近车窗,语气里是十二分的诱惑和怂恿:
“沈四娘子,要不……你求求我?
你开口求我一句,我苏秀就给你出个主意,保管咱们到了长安,
不仅饿不着,冻不着,还能舒舒服服地住下来,慢慢等那吏部的消息。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