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章看着她那副“你快来问我”的得意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知道苏秀鬼主意多,尤其是赚钱的门路。
这股憋闷被苏秀这么一搅和,倒是消散了大半。
她故意板起脸,“哦?苏大掌事如今口气不小。
那你说说,有什么好主意,值当我沈章开口相求?”
“嘻嘻,求就不必啦,吓唬你的。”苏秀见气氛活络了,也不再卖关子,正色了几分,道,
“咱们在云川的产业是交割了,可我在外头跑的商路、认得的人、攒下的本钱,可没交给郑县令。
长安那边,我早就托相熟的商队,赁下了一处地方,不大不小,前头临街能当铺面,后头院子能住人。
原本是打算咱们自己去了有个落脚处,顺便看看能做点什么小买卖贴补。
如今文娘子她们来了,正好!”
她眼睛发亮,继续道:“文娘子她们可不是吃白饭的。
识字的能帮我看账、写信。
手脚麻利的能帮着打理货物、看顾铺面。
有把子力气、会点拳脚的,走个短途押送、看家护院更是稳妥。
咱们到了地方,稍微收拾,就能把铺子开起来。
云川的夷绣、山货、药材,在长安可是稀罕物,不愁卖。
咱们这叫‘以战养战’,自己养活自己,谁也不靠。”
她这一番话,条理清晰,安排妥当,显然是早已盘算好的。
不仅解决了生存问题,更给了文姿等人一个立刻就能上手、体现价值的位置,避免了她们寄人篱下的尴尬。
沈章听罢,心中大石落地,看着苏秀那张神采飞扬的脸,感慨万千。
这个在云川市井中摸爬滚打的姑娘,早已能独当一面,成为她困境中最有力的支撑。
“好你个阿秀,”沈章终于展颜,笑骂:
“原来早就盘算好了,在这儿等着我呢。”
“那是!”苏秀毫不谦虚,打着官腔:“跟着沈四娘子,别的没学会,
就学会一条,凡事得多想几步,不能让人把路给堵死了。”
车窗外的文姿等人,听着苏秀的安排,眼中的不安也化为了希望和干劲。
原来,跟着沈四娘子,不是来吃闲饭的,是真的有路可走,有事可做。
车队继续前行,暮色渐浓,车厢内的气氛已截然不同。
沉闷愁苦被充满生机的筹谋驱散。
自姚州界碑处收下文姿一行,此后的路途便在这夏末的燥热与渐起的凉风中,一日日丈量过去。
两个月的跋涉,官道由崎岖渐趋平坦,景致由山野葱茏变为田畴井然,人烟也愈发稠密。
这两个月,对沈章而言,是卸任后难得的缓冲。
她不再是云川县令,也尚未成为长安的某位官员,
她只是沈家的四娘子,一个带着庞大车队北归的旅人。
行程单调,却自有韵律。
每日清晨,车队启程前,沈鼎的读书时间雷打不动。
她起初还试图在摇晃的车厢里偷懒,被沈章淡淡一句“悬梁刺股,车载何妨?”给堵了回去,只得苦着脸捧起书卷。
沈章坐在她对面,或处理些简单文书,或自己也拿一卷书看。
沈鼎背错了,她便指出。
背得流畅了,她便微微颔首。
没有疾言厉色,却自有威严,让沈鼎不敢造次。
日子久了,沈鼎倒也习惯了这颠簸中的早课,朗朗书声成了车队清晨的背景音。
午后若在驿馆歇脚,文姿常会带着新得的感悟来寻沈章。
谈诗论文,也谈史论政。
文姿根基扎实,尤擅经义阐发。
沈章见识广博,常有发人深省的实际例证与犀利见解。
两人一教一学,亦师亦友,谈论间,
文姿眼中的世界被不断拓宽,
沈章也借由这种交流,梳理着自己纷繁的思绪。
苏秀有时凑过来听一耳朵,往往对文绉绉的讨论敬谢不敏,
却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某个政策若推行,对商贾市井的影响,
惹得沈章和文姿相视一笑,思虑反倒更周全。
最大的重心,仍是祖母沈徽。
老人家年事已高,长途奔波最是耗神。
沈章与沈容轮班守在祖母车中,伺候汤药饮食,陪她说些闲话,留意着天气变化,随时增减衣物被褥。
沈徽精神好时,会细细问起沿途风物,
精神不济时,便靠在软垫上假寐,
沈章握着她的手,静静陪着。
这份细致的看顾,让沈徽虽经长途,气色竟未衰败太多,令全家都松了口气。
苏秀成了整个车队实际的大管家。
安排宿处、采买补给、与沿途关卡交涉、调解车夫伙计间的小摩擦,
她处理得井井有条,爽利泼辣中又透着圆滑,确保了这一路顺遂无虞。
日子在这琐碎又充满温情的节奏中滑过。
山峦向后褪去,平原逐渐开阔,官道上往来的车马商队愈发频繁,操着官话或各地方言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终于在八月上旬一个天高云淡的午后,沈放道:“章儿,看见长安郭城的望楼了。”
车队中顿时起了一阵轻微骚动,众人纷纷引颈向前望去。
沈章撩开车帘。
极目处,一道绵延不知尽头的黑灰阴影,巍然横亘。
长安的城墙。
比云川新城更高,更厚,更沉默,历经数百年的磅礴气势,静静矗立在八月的阳光下,吞吐着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气息。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
苏秀望着那巨城轮廓,眼神明亮,仿佛猎人看到了终极的猎场。
沈章静静看了许久,放下车帘。
两个月的旅途结束了。
云川的山水、百姓的送别、郑守朴的冷脸、文姿的追随、祖父的叮嘱、车中的书声与论谈……
所有这一切,都被她仔细收起,压入心底。
前方,是帝都长安。
是母亲沈箐所在的翰林院,
是决定她命运的吏部官廨,
是苏秀盘算中的铺面,
是文姿她们新的起点,
也是无数明枪暗箭、机遇与陷阱并存的巨大漩涡。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神色沉静下达指令,
“进城。”
沈放和赵绡互看一眼,高声道:
“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