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二月,惊蛰前后。
西北高原的风,裹挟着黄河上游的泥沙,在陇东大地上呼啸盘旋。这风刮过干涸的沟壑,掀起遮天蔽日的黄土;刮过光秃秃的塬顶,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就在这天地一片昏黄之中,一支望不到头的队伍,正沿着古老的驿道,自东向西,沉默而坚定地行进。
这正是独立师。
自去年十二月离开西安地界,这支队伍已在路上走了四十余天。四十余天,一千二百余里路,从八百里秦川到陇东高原,从渭河平原到黄河峡谷。他们穿越了十三个县,渡过了七条河流,翻越了五道山梁。
如今,他们终于抵达了甘肃东部边境。
陆铭凡勒马驻足在一处高坡上,破损的军大衣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摘下蒙面的毛巾,露出一张被风沙雕刻得更加棱角分明的脸。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此刻正俯瞰着坡下蜿蜒行进的队伍。
坡下,是独立师的滚滚洪流。
前锋是周贵林的骑兵团。四百余骑,清一色的蒙古马,马背上挎着缴获的日军马枪或自制的骑步枪。骑兵们用布条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风沙中依然保持着警戒队形。马蹄踏起滚滚黄尘,与天地间的风沙融为一体。
紧随其后的是赵虎的2旅。这支最早壮大的部队,如今已扩充至八千余人,分作四个步兵团、一个炮兵营。队伍中,崭新的中正式步枪与缴获的三八式步枪混杂,轻重机枪的数量明显增多。最引人注目的是炮兵营那十二门山炮、野炮——有太原兵工厂的晋造,有金陵兵工厂的仿制,甚至还有两门在渭南“意外”接收的德制75毫米步兵炮。
陈昭明的1旅沉稳如山。七千余人,军容最为严整,行军节奏始终如一。这支以原独立师老骨干为核心的部队,如今每个连都配备了至少两挺轻机枪,每个营都有一个机炮连。陈昭明骑马行于队首,背脊挺直如松,仿佛这四十余天的风餐露宿,只是寻常操练。
孙建国的3旅带着悲壮气息。他们在西安以东的“侦察布防”中,与日军小股部队发生过几次交火,伤亡三百余人,但也带回了二百多支步枪和五挺机枪。此刻,这支六千余人的队伍中,不少士兵胳膊上还缠着绷带,但眼神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最后是庞大的师直属部队和后勤纵队:炮兵团、工兵营、辎重营、野战医院、新兵训练营……还有那些自愿跟随部队西行的百姓——多是阵亡将士的家属或沿途收容的难民,总数竟有四千余人。近百辆大车、骡马车,载着粮食、弹药、医疗器械,以及最重要的——那些从西安秘密运出的机床零件和小型设备。
整支队伍,绵延二十余里,如一条灰色巨龙,在黄土高原上缓缓蠕动。
“师座。”赵承业策马来到坡上,脸上同样蒙着厚厚的尘土,只有眼睛清澈明亮,“侦察连报告,前方三十里便是泾川县境。按照预定计划,我军将在泾川休整三日,而后沿泾河河谷继续西进,经平凉、固原,直抵兰州。”
陆铭凡点了点头,没有立即说话。他的目光越过行军的队伍,投向更远的西方。那里,天地苍茫,群山如黛。
“承业,”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风沙中显得有些飘忽,“这一路上,我们收了多少人?”
赵承业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翻开,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各部队每日上报的兵员数字。
“自西安出发时,全军一万九千六百四十三人。”他清了清嗓子,“这四十余天,各旅分散招募,加上沿途加入的散兵、学生、青年农民……截止昨日傍晚统计,全军实有员额——”
他顿了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道光。
“五万一千七百二十八人。”
陆铭凡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五万余人。
这个数字,在他耳中,比任何凯歌都更加动听。这五万余人,不是抓来的壮丁,不是强征的民夫,而是自愿拿起枪、愿意跟着独立师这面旗走下去的中华儿郎。他们中有经历过淞沪、徐州血战的老兵,有从沦陷区逃出的学生,有关中平原的农家子弟,甚至还有十几个从延安抗大毕业、主动要求加入的年轻军官。
“装备情况?”陆铭凡问。
“步枪四万三千余支,其中可用的约三万八千支。轻机枪八百余挺,重机枪一百二十余挺。各型火炮六十四门,炮弹平均每门不足五十发。”赵承业报出一串数字,“弹药是最大的短板。平均每支步枪配弹不足八十发,机枪子弹更少。粮食尚可支撑半月,药品……磺胺已经用尽,奎宁只剩最后两箱。”
“知道了。”陆铭凡平静地说。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五万人的队伍,每日人吃马嚼就是天文数字,更别说弹药消耗。西安行营答应“拨付”的粮弹,最终只运来了承诺的三分之一,还都是陈米旧弹。若非沿途秘密采购、以物易物,以及那些同情他们的地方士绅暗中接济,这支队伍根本走不到甘肃。
“西安方面,有什么新动静?”陆铭凡问起了最关心的问题。
赵承业的神色凝重了些:“三天前接到密电。蒋鼎文已经等不及了,他以‘抗命不遵、延误战机’为由,向重庆军事委员会呈报了控状。同时,他命令驻天水的第三十七集团军派出一个师,东进至平凉一线,‘协助督促第八补充旅开赴前线’。”
“一个师?”陆铭凡冷笑,“他是想用强了。”
“不仅是军事压力。”赵承业压低声音,“我们在西安的内线传来消息,军统和中统都派人混进了我们的新兵队伍。估计现在这五万人里,各方的眼线不下百人。”
陆铭凡沉默片刻,忽然问:“苏记者那篇文章,发表了吗?”
“发表了。”赵承业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大公报》《中央日报》都转载了。标题是《转战万里,矢志抗敌:记一支疲惫之师的西进之路》。文章写得……很感人。特别是描写我军将士衣衫褴褛但斗志不减、伤病满营仍坚持行军的那些段落,在后方引起了很大反响。据说委员长看到后,说了句‘这样的部队,该让他们休整’。”
“这就够了。”陆铭凡点点头,“舆论上我们占住了理,军事上……”他望向西方,“只要进了兰州,他蒋鼎文的手就伸不过来了。”
两人正说着,一骑快马从队伍后方飞驰而来,马蹄在黄土路上踏起一串烟尘。骑手是师部通讯参谋,脸色焦急。
“师座!急电!”参谋滚鞍下马,双手递上一纸电文。
陆铭凡展开电文,目光迅速扫过。电文很短,只有两行字,用的是最高级密码。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准备召集旅以上军官会议。”他将电文递给赵承业,“立即。”
赵承业接过一看,电文上写着:
“药与枪第一批已抵海防,正转运。第二批三日后自旧金山启航。另,美方同意追加一个野战医院全套设备。父亲示:务必于三月中旬前抵达兰州,接收准备已就绪。”
落款是“上海陈”。
赵承业的手微微颤抖。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动。他知道这短短几行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陆家倾尽家产换来的第一批美援,终于要到了!那些能拯救无数生命的青霉素,那些火力强大的汤姆逊冲锋枪,那些先进的医疗设备……
更意味着,独立师真正脱胎换骨的时刻,就要来了。
“还有,”陆铭凡补充道,声音低沉,“电文最后有个附注:军统已获知美援情报,正全力追查物资流向。提醒我们,小心内鬼。”
内鬼。这个词让赵承业心中一凛。五万人的队伍,鱼龙混杂,要找出那些潜伏者,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