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是在一种极度疲惫与惊悸交织的混沌中,一点点艰难地亮起来的。窗纸由沉甸甸的墨蓝,褪为一种了无生气的灰白,最后,几缕稀薄得近乎吝啬的金色光线,才畏畏缩缩地穿透窗棂上积年的灰尘,在耳房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歪斜的、模糊的光斑。这光亮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屋内一夜未散的紧张、恐惧和精疲力竭映照得更加清晰、更加无处遁形。我们四人,或坐或卧,在通铺上僵硬得像几尊被遗弃的泥塑,眼窝深陷,脸色青白,浑身上下每一寸骨头缝里都透着被抽干了的酸软和寒意。
后半夜东厢房那场突如其来的、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魂,像一场冰冷的骤雨,将我们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望火苗浇得只剩下一缕摇摇欲坠的青烟。虽然韩婶最终被医官从鬼门关暂时抢了回来,但那种命悬一线、随时可能彻底熄灭的恐惧,已经像毒液一样渗进了每个人的血液里,让这来之不易的“安全”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我们谁也没能再真正入睡,只是睁着干涩发痛的眼睛,在黑暗中煎熬,耳朵像受惊的兔子,捕捉着隔壁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直到天色发白,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消耗几乎到了极限。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仆役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饭走了进来——依旧是稀粥、馒头和一小碟咸菜。食物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虚幻感,仿佛在提醒我们,这暂时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眼中短暂的平静。
“几位爷,用早饭了。医官吩咐,韩娘子的情况暂时稳住了,但还需静养,千万不能再受惊扰。那位小兄弟的热也退了些,夜里哭闹了几次,现下睡了。”仆役低眉顺眼地放下托盘,声音平稳地交代着,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有劳。”老奎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声音粗粝得像砂纸摩擦。他挣扎着坐直身体,伤臂的移动让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没有立刻动筷,而是目光扫过我们,最后落在我身上:“石头,先吃点东西。”
我没什么胃口,胃里像塞了一团冰冷的棉花,喉咙发紧。但我知道必须吃,活下去需要力气。我拿起一个馒头,机械地塞进嘴里,白面的香甜在口中化开,却味同嚼蜡,只能靠意志力强迫自己吞咽下去。热粥下肚,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根生和水生也沉默地吃着,动作很快,却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属于亡命之徒的警觉,耳朵依旧竖着,不放过门外的任何动静。
刚放下碗筷,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院子里就传来了脚步声。是冯经历,他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憔悴,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但他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异样的、混合着疲惫、焦虑和一丝决绝的光芒。他身后跟着赵统领。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冯经历这个时候过来,必有要事。
“大人。”老奎立刻站起身,我们也跟着站了起来。
冯经历摆了摆手,示意我们坐下,他的目光在我们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老奎身上,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老奎,钦差大人要立刻提审永昌号案的相关卷宗和关键人证。你和根生、水生,即刻随赵统领去府衙大牢,提调曹府管家曹福、还有当初经办河工款一应的几个书办。动作要快,但要绝对小心,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提审曹府管家!直接对上了!我的心猛地一跳,血液瞬间涌上头顶。终于要开始了!清算的时刻到了吗?
老奎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抱拳沉声道:“卑职领命!” 根生和水生也立刻挺直了脊梁,脸上露出肃杀之气。
“记住,”冯经历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几乎耳语,“曹党虽倒,余孽未清,府衙内外眼线不少。此行凶险,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人犯必须活着带到行辕,路上若有异动……”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空气,带着血腥的寒意。老奎重重点头:“明白!大人放心!” 他不再多言,对根生、水生使了个眼色,三人立刻开始检查随身兵器,动作迅捷而沉默,一股凛冽的杀气在小小的耳房里弥漫开来。
赵统领对冯经历微微颔首,便带着老奎三人快步离开了院子。他们的脚步声迅速远去,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却留下一种山雨欲来的、更加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冯经历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眉头紧锁,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关切,有凝重,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嘱托?
“石头,”他走到我面前,声音放缓了一些,却依旧带着疲惫,“你留在这里,照看好韩氏和孩子。哪儿也别去,任何人来问话,除了钦差大人和我和赵统领,谁都不要信,什么都不要说,明白吗?” 他的语气极其严肃。
我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重重地点头:“我明白,冯叔。” 他让我叫他“冯叔”,这细微的变化,让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信任,也感到了更深的危机。连这钦差行辕里,也不能完全放心吗?
冯经历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也匆匆离开了,想必是去钦差那里复命或参与接下来的审讯。
耳房里顿时只剩下我一个人。空荡荡的,刚刚因老奎他们离去而带走的些许“人气”,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孤独和不安所取代。我靠在冰凉的土墙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阳光透过窗纸,照在空了的粥碗和凌乱的床铺上,一切看似平静,但我却感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网正在收紧。提审曹府管家,意味着风暴的核心正在被触及,而风暴来临前,往往是最危险的时刻。
我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陌生的、穿着普通家丁服饰却眼神锐利的汉子守在院门两侧,显然是赵统领留下的人。东厢房和西厢房的门依旧紧闭,里面静悄悄的,但我知道,那安静之下,是两条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生命。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充满了未知的焦灼。我不知道老奎他们此行是否顺利,不知道冯经历面临怎样的压力,更不知道,当钦差真正开始撬开曹党余孽的嘴时,会牵扯出怎样骇人听闻的真相,又会引来怎样疯狂的反扑。
我们像是惊涛骇浪中几只侥幸爬上礁石的小船,暂时避开了灭顶之灾,但更大的浪头,正在远处酝酿,随时可能将我们连同这块礁石一起拍得粉碎。这晨光下的行辕,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更加凶险的战场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