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圣祖康熙皇帝周年祭奠大典在景陵隆重举行。
雍正亲自主祭,文武百官随行。允禵作为守陵皇子,按照规矩站在宗室队列中,低着头,面无表情。
祭文是胤禛亲笔所书,追忆了圣祖仁皇帝的丰功伟绩,也表达了继位者雍正治理江山的不易与决心。
“……朕蒙圣祖之恩,承天命,继大统,唯恐有负先帝重托,不敢有丝毫懈怠。革新弊政,整顿吏治,皆为先帝未竟之志。今西北大捷,我军大获全胜,江山稳固,皆赖先帝在天之灵庇佑……”
仪式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结束时,胤禛在寒风中嘴唇冻得发紫,却始终站得笔直,神情肃穆。
祭奠完毕,接下来是先帝入葬后的第一次覆土礼。此礼本非清朝祖制,顺治、康熙两朝皆是幼主继位,没有亲自成礼的先例。
礼部查了明朝会典制度,报呈皇帝后,胤禛自己改了又改,最后定了一路从宝城负土,步行爬土坡,直担到宝顶上去的方式覆土彰显至孝之心。
此时,众人看着这位中年皇帝,再望向高高的宝顶不禁心生敬意,今上这覆土之礼,闻所未闻,比之前朝,可谓仁孝至诚。
允祥和允禵作为钦点的担土之人,跟在胤禛身后,分别担着土篓上了宝城,随后将两篓合为一筐,帮胤禛负在背上。
胤禛回头看了一眼埋头添土的允禵,一咬牙用力,起身背着篓,一点一点,朝宝顶上挪去。
寒风刺骨,又带动了山陵扬尘,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路途越往上越窄,十分难行。
胤禛是一贯要强的性子,待到了宝顶,哪怕累得直不起腰来,也依然竭力硬撑着不肯懈怠。他将背篓卸下来,土倒出,铺在宝顶之上,又原路返回。
允祥见四哥累得满头大汗,手上也磨破了口子,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极力谏阻,忙指了指剩下的土篓劝道:
“皇上,让臣等来吧。”
胤禛摇头:“朕为皇阿玛尽孝,何劳他人?”
“皇阿玛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允禵神色复杂,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
“那我负三次,剩下的,由你们抬上去。”胤禛喘着粗气,定定神,示意两人继续拿筐来给他背上。
允禵心里明白,皇上这是借着西北大捷之势,做给自己和朝中的一些人看,以证明自己武功方盛,孝治又隆。先帝慧眼识珠,才把江山托付于他。
他本以为皇上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竟真的愿意亲力亲为。
看着他再次负重攀登的背影,允禵发现自己似乎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这位一母同胞哥哥的心思。
大典结束后,胤禛在东配殿召见几位重臣商议亏空追缴和火耗归公之事。
以允禵的性子本应离开,却鬼使神差地跟在允祥允祹身后,远远望着那个被群臣环绕的四哥
他看见皇上虽然疲惫,却仍专注地听着大臣的奏报,不时提出问题;揉着太阳穴,却仍坚翻看大臣上呈的奏章。
倏地,允禵忽然想通了什么。这个皇位,也许并非如他想象中那般风光。
四哥能够忍常人所不能忍的苦,承担常人所不能承担的重负,这份坚韧的心性,确非常人可及,而他另一面的隐忍狠绝,亦是旷古少有。
而这,或许就是皇父最终选择他的原因?
“十四弟,在陵前代兄弟们为皇父尽孝,还需多保重自己才是。”允祹扫了眼允禵身边的小太监“也不晓得给你主子多加件衣服。”
“有劳十二哥关心,弟弟这么穿也是为了担土方便。”
允禵回过神,又瞥了一眼那个刚在寒风中依然挺直脊梁的明黄身影,逐渐消失在朱红鎏金的殿门背后,眸色微动。
“十四弟今日辛苦,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嗯,十二哥保重,后会有期。”
允禵说完,再次望了眼皇父长眠的地宫方向,他心中那股积郁多年的怨气,似乎在这一刻,有了那么一丝释然。
再看与胤禵不同方向走远的允祹,他也回头看了东配殿一眼,脚步放缓,亦不知道脑海里在想着什么。
而此时在东配殿内的胤禛,正站在窗前,望着允禵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珈宁轻轻为他披上外袍:“皇上在看什么?”
胤禛淡淡道:“他们都走了?”
“嗯。”珈宁轻应一声,却在看到胤禛手上伤口的时候一顿“皇上的手怎么了?”
胤禛这才屏退了下人,踱步坐回主位上,却是坐也坐不直,胳膊一动,就“哎哟”一声叫疼的模样。
珈宁取了清水和药膏,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帮他清洗伤口,涂上伤药。
然后又扶着胤禛躺下,给他捏肩按背。
听着他轻轻抽气,珈宁有些无奈地开口道:“您这会儿知道疼知道累了?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跟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样处处逞强。”
“怎么,珈儿嫌弃朕老了?”
珈宁手中动作一顿,抬眼看他:“皇上何出此言?”
“若非觉得朕年老体衰,为何如此一通埋怨?朕才四十六岁,正值盛年。”
胤禛语气平淡,眼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和倔强:
“再说负重而行本就是个体力活,你没见好多老臣,手无负重,走到牌坊处就累得气喘吁吁……”
“您也说了那些都是老臣,怎么不跟那些年轻的比比?”
“珈宁!”
胤禛猛地坐起来,手上和身上的伤痛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你竟当真觉得朕老了?不如那些年轻人?
珈宁见他如此破防,心中暗笑,面上却故作无辜:“皇上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顺着您的话陈述事实而已。”
胤禛冷哼一声,坐姿偏向一边:“既然如此,珈儿大可去寻那些年轻力壮的,何必在此伺奉朕这个老头子?”
珈宁从身后环住他的腰,感觉到他背脊的僵硬,在他耳边低语道:
“孩子都生两个了,您让我找谁去?胤禛,珈宁只是心疼你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
今日添土,宗室百官都看在眼里,无不敬佩皇上至孝。可您手上的伤,身上的痛,却只有我看得到”
她边说边轻轻为他揉着僵硬的腰背,感觉到他逐渐放松下来。
“您是一国之君,也是珈宁的夫君,您的身体关系着江山社稷。若是您倒下了,虽说臣妾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够承担重任,但心里还是希望能跟您一起共度白头。”
她眼中泛起泪光,眸里是真真切切的担忧。
胤禛见她如此,心中暖流涌动,不禁抬手为珈宁拭去泪痕:
“是朕不好,让珈儿担心了。这次回京,你就同朕一起住在养心殿吧,以后朕的衣食住行,都由珈儿亲自监督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