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宁四下望了望,没有望见人影。
她捡起纸条:
“潜居抱道,以待其时。”
寻常楷体,看不出任何个性痕迹。直觉让她想起了前两天看到的那双眼睛。
珈宁拉着翠荷进屋,走到烛火旁,把纸条烧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交待一番后,便拿起日常用品去书房院子报到了。
书房是由一圈由青砖矮墙围起来的独立小院,地面铺着细密的青石板。
院落位置十分巧妙,进府穿过回廊走到最西边,和东厢内院隔开,旁边两处相邻院落无人居住,但打扫干净,独立而安静。
珈宁被胤禛贴身太监总管高福安排在耳房下人间居住,房间被打扫的很干净。
因书房之前从未有过婢女,高福也拿不准主子对这位被贬的格格是何心思,故对珈宁客客气气,不卑不亢。
环境上除了干净些,一应用品和其他下人无甚不同。
她的“差事”,便是每日清扫院内青石板地面,擦拭院中那几张供人休息的石桌石凳,以及整理高福分类后放在角落堆积的无关废文书或过期邸报。
珈宁清扫得专注认真、一丝不苟,仿佛这方寸之地便是她整个世界。
她知道,暗处一定有人在看着,胤禛那双深渊般的眼睛,不会放弃探究、考验她这个“费尽心思”入府之人。
一连数日,她都没有丝毫异常和不快,安排的活都做的干脆利落,就像她本就是书房的一个普通小奴婢。
直到这天,珈宁照常整理废弃纸张时,发现最下端有张质地不同的纸,那纸是上好的玉纹宣,虽沾了污渍,但上面用工整小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出于好奇,她小心地把纸抽出摊平,发现上面记录的是几处银庄近三月的银器融化、损耗、运输以及最终入银库的具体数目。
她折了一根苕把小枝,磨平扫在一边的浮土,飞快演算起来。
从原材料运输、银两折损、仓储损耗运输人工……这样数字得快在脑海组合,拆解,对比。
片刻后,她盯着地面灰土上自己计算出的几个结果,眉头微蹙,数据不对!
入库的数字明显低了一截,虽然差额分摊到各处官银并不惊人,但若积少成多,长年累月如此……
中间的空子,不知又养肥了哪些官吏的口袋。
珈宁心头猛地一跳,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迅速把灰土又扫回一堆,这里不是现代写字楼,而是四爷府!
她迅速将宣纸揉回原状,塞回那堆废纸的最底下。然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整理无关紧要的废纸,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心跳有些加速。
她没注意到,书房临窗的位置,一道身影已经伫立了很久。
胤禛负手站立窗后,厚重的幕帘遮掩了他大半个身形,他复杂的目光穿过回廊,准确落在那个灰蓝的身影上。
从她开始整理那堆废纸,到她抽出那张玉纹宣,再到她折枝铺土进行演算……
每个细节,都一丝不落地落入到他的眼中。
看到她盯着计算结果骤然蹙眉,眼神锐利如刀的那一刻,胤禛如同深潭的眼底,终于无法抑制地略过一丝别样的震动!
那份钱庄的火耗记录,是他故意命人混入废纸堆的,他做了极其细微的的改动,如果不是精通算学,心思缜密之人,绝难察觉到。
他想试试,这个费尽心思进府却能平淡应对“贬妾为奴”状况的小丫头身上是否还有其他的秘密或潜质。
胤禛想过,她可能发现,也可能发现不了。
但他没有想到,她不仅发现了,还发现的如此之快!
仅仅凭借一张混入的废纸,一堆杂乱的数据,用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精准的算出了其中的差额!
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具备的才能,这需要对数字极其敏锐、对事务逻辑游着极其清晰的洞察力!
胤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眸底悄然生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纯粹的,对于某种罕见天赋的惊艳。
他转身,缓缓踱步到书桌后面,拿起毛笔,笔尖的水墨饱满欲滴,笔锋却久久未曾落下。
“高福——”
“主子,您找我?”门外的高福闻声,立刻闪进屋里行礼。
“她从明日起不必洒扫,改为书房奉茶。”
“嗻。”高福从书房出来,让人给珈宁准备了一等丫鬟的服装,不再是洒扫丫鬟的粗布料。
翌日,珈宁恭敬地守在书房门口,听到胤禛让上茶,才低头抬步走进去。
她看胤禛没有抬头,在桌案上奋笔疾书,脚步不由再轻了几许,她走到桌前把茶杯放下,正欲悄悄离开,胤禛却突然停笔开口了。
“旁边有本账册,你看一下。”
珈宁的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上,只一眼,她的心便悠地一沉。
这账册上的条目数据,与她昨日发现的玉纹宣上的记录,核心内容有七八分相似!
他昨日看见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虫,而那只冷静耐心的蜘蛛,正悬在头顶,无声关注她每一次挣扎。
她强迫自己视线缓慢移动,故意露出茫然和困惑,甚至故意让指尖在冰冷的书案边缘无意识的蜷缩了一下,以展现自己的窘迫。
“如何?”声音冷不丁传来,像是无形催促。
珈宁带着刻意地惶恐和不确定说道:“回四爷,奴婢愚钝,只认得几个字。”
她抬眼看胤禛表情依旧淡淡,犹豫道:“这账目数目大,条陈项目多,数字看得奴婢眼花缭乱,实在……看不出什么。”
胤禛抬眼,没有说话,一阵窒息的沉默。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盯着她平静地面庞,又划落过她微颤的指尖,勾了勾嘴角。
“哦?是么?”
他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书案,也靠近了她。
那强大的压迫感骤然增强,让珈宁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胤禛移开视线,伸出修长的手指,越过摊开的账册,精准的在账册某一栏数字上:
“这个数,与昨日 你演算出来的结果,似乎……有些出入?”
轰——
珈宁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果然看到了!甚至连核算的结果都看到了!
果真是好奇心害死猫,脸上刻意的茫然碎裂,只剩下后悔和无法掩饰的惊讶。
她抬头对上胤禛那双早已洞察一切的眼睛。
发现那眼中没有愤怒和杀意,只有一片沉静以及……
一丝极其隐晦的趣味和兴奋。
“看来,爷无意间倒得了个‘愚钝’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