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破王都上空积聚多日的阴云与烟尘,洒在断壁残垣和尚未干涸的血迹上,带来一丝不合时宜的暖意。
旧王宫广场上,劫后余生的人们脸上混杂着悲伤、疲惫,以及一丝茫然的希冀。
玛丽娜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素白的衣裙染着尘灰与点点血渍,却丝毫未损她此刻的光彩。
她的声音通过简单的扩音魔法,清晰地传到广场每一个角落,温和而有力,抚慰着受创的人心。
她赞扬了士兵的英勇,感激了市民的无畏,哀悼了所有逝者,并承诺将尽一切努力恢复王都的秩序与生机。
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共情与决心。
莉娅抱着克莉丝,站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对玛丽娜的演说充耳不闻。
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怀中之人身上。
克莉丝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冰冷得吓人。
玛丽娜的贴身侍卫很快赶来,引着莉娅快速进入旧王宫。
这里也曾遭受战火波及,但主体结构尚存,一间相对完好的偏殿已被迅速整理出来,壁炉里燃起了熊熊火焰,驱散着室内的寒意。
两名穿着干净袍子的老医师早已候在一旁,神色凝重。
莉娅小心翼翼地将克莉丝放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卧榻上,手指眷恋地拂过她冰凉的额角,才万分不情愿地退开几步,让医师上前。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医师们的每一个动作,看着他们检查伤口、探听脉搏、低声交换着令人心惊的专业术语。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玛丽娜结束演说后也迅速赶来,她站在莉娅身旁,安静地看着,眉头微蹙。
良久,为首的老医师才直起身,转向玛丽娜和莉娅,缓缓摇了摇头。
莉娅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殿下,这位小姐的伤势......极其严重。”
“胸口处的贯穿伤还是其次,最麻烦的是那股侵入体内的极致寒气,几乎冻结了她的五脏六腑。”
“她似乎......精力透支远超极限,魔力也早已抽干,现在还能活着也是种奇迹。”
“说重点!”
莉娅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和暴戾。
“能不能救?怎么救?”
老医师被她的眼神骇得后退半步,艰难道:
“恕在下无能,这种情况只能看这位小姐自己能不能挺过来了......”
老医师的话像是一盆冰水,浇灭了莉娅眼中最后一丝光亮。
她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但强大的意志力让她硬生生站稳,只是那双紧盯着克莉丝的眼眸,彻底失去了焦距,变得空洞而绝望。
“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玛丽娜的声音依旧沉稳,但仔细听,也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克莉丝是她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更是......她看向几乎崩溃的莉娅,心中微叹。
老医师沉吟片刻,皱纹遍布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魔力与精神力的透支可以后天滋养,目前唯一要解决的,就是这浸入身体的寒气,只要去除了这寒气,就有生还的机会。”
“但是这至少需要一位对魔力掌控非常精细的,善用火系魔法的高阶魔法师,王国境内暂时没有这号人物。”
医师们面面相觑,最终在玛丽娜一个示意的眼神下,沉默地躬身退出了偏殿,轻轻带上了门。
殿内只剩下壁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莉娅沉重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门又一次被推开,温苪丝带着一身未散的硝烟气息走了进来。
她银白的盔甲上沾染着污迹,但步伐依旧稳健,碧绿的眼眸快速扫过室内,立刻明白了情况的严峻。
“殿下,外围的骚乱已经平息,负隅顽抗的残兵已清剿完毕。”
她的目光落在卧榻上的克莉丝和旁边失魂落魄的莉娅身上,眉头不自觉地拧紧。
“温苪丝,”
玛丽娜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直接问道:
“克莉丝小姐的情况,医师们无能为力,侵入她心脉的极致寒气,非寻常手段能解......你可有办法?”
温苪丝走上前,仔细探查了一下克莉丝的状况,指尖在触及那冰冷皮肤的瞬间微微一顿。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声音低沉:
“殿下,这种寒气......以我的能力和所知,没有把握能安全驱散它。”
她的话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目光避开了莉娅瞬间变得更加绝望的眼神。
玛丽娜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眸似乎能看穿一切伪装。
殿内空气凝滞了片刻,只听到莉娅指甲掐入掌心皮肉的声音。
然后,玛丽娜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凝重的空气:
“如果......用魔族的方法呢?”
温苪丝身体猛地一僵,豁然抬头看向玛丽娜,眼眸中写满了难以置信,甚至有一闪而过的惊慌。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隐藏至深的秘密,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身份,竟然早已被殿下知晓?
玛丽娜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质问,没有敌意,只有一种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现在,我只想知道,有没有办法能救她。”
温苪丝与玛丽娜对视片刻,眼中的震惊逐渐化为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更有一种被全然信任所带来的沉重责任感。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再次看向克莉丝时,眼神已变得锐利而专注。
“魔族......确实有一种古老的秘法。”
温苪丝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异样的韵律。
“通过灵魂与生命的纽带,将两个人的状态短暂相连、共享。”
“这可以将承受者的部分伤害、或者某种异常状态,转移一部分到施术者或自愿的承担者身上。”
“这寒气虽烈,但若能由另一人分担半数,其强度便可能降至可被伤者自身生命力压制的程度,从而赢得一线生机。”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极其严肃:
“但此法极其凶险,首先,承担者必须与伤者有着极强的精神共鸣或深刻羁绊,否则秘法难以成功连接。”
“其次,承担者自身需要有足够强大的生命力和意志力来承受分担而来的伤害,否则非但救不了人,自身也可能被重创,甚至......一同殒命。”
“而且,过程会极其痛苦,如同亲身承受那寒毒蚀骨之痛。”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莉娅,带着警示的意味。
然而,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就用这个秘法!”
莉娅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没有丝毫犹豫。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空洞绝望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决绝火焰,直直射向温苪丝。
“我来承担!需要我做什么?无论什么代价,立刻开始!”
她甚至没有问自己是否会死,仿佛那根本是不值得考虑的问题。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温苪丝身上,身体因激动和迫切而微微颤抖,却又异常坚定地向前一步,仿佛随时准备扑向那未知的痛苦深渊,只为换取克莉丝一丝生还的可能。
温苪丝看着莉娅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怔了一下,随即看向玛丽娜。
玛丽娜微微颔首,眼神深邃:
“需要什么准备?”
温苪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
“需要一个绝对安静、不受打扰的环境。”
“此外,还需要一些材料......幸好,大部分用于紧急治疗的魔导材料,王宫库房应该还有储备,我这就去取几样关键之物。”
“快去!”
偏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壁炉的火焰跳动。
莉娅重新跪倒在卧榻边,紧紧握住克莉丝冰冷的手,贴在自己同样冰凉的脸颊上,低声呢喃,仿佛在立下誓言:
“坚持住......主人,再坚持一下,我不会让您死的,绝不会。”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沉重力量。
玛丽娜静静站在一旁,目光落在莉娅和克莉丝身上,眼神复杂难辨。
温芮丝的动作很快,不到一刻钟便返回了偏殿,她手中捧着几样东西:
一小瓶如同熔融黄金般粘稠的液体、几块刻画着复杂纹路的深色晶石、还有一束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幽蓝色干枯草药。
“殿下,请确保无人打扰。”
温芮丝对玛丽娜郑重说道,随即开始布置。
她将晶石按照特定的方位放置在卧榻周围,那束草药被碾碎后,混合着金色液体,在克莉丝额头和莉娅的手腕上绘制出奇异而古老的符号。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混合着灼热与阴寒的矛盾气息。
“莉娅,”
温芮丝的声音变得异常肃穆。
“握住克莉丝小姐的手,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要松开,过程会非常痛苦,你的意志将是唯一的锚点,一旦你的精神先于身体崩溃,秘法反噬,你们两人都......”
“我知道。”
莉娅打断她,没有丝毫犹豫地紧紧握住了克莉丝冰冷的手,十指相扣。
“开始吧。”
温芮丝不再多言,她站在法阵中心,双手虚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方,口中开始吟诵低沉而晦涩的音节。
随着吟诵,地上的晶石逐一亮起,散发出暗沉的光芒,那些绘制好的符号也仿佛活了过来,开始缓缓流动。
莉娅猛地咬紧了牙关,一股难以形容的极致寒意,仿佛无数冰针组成的洪流,顺着两人相握的手,狂暴地涌入她的体内。
瞬间,她的血液几乎冻结,经脉如同被寸寸撕裂后又灌入液态的寒冰,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哀嚎。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皮肤表面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嘴唇变得青紫。
然而,她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攥着克莉丝的手,没有丝毫松动。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克莉丝苍白的面容,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通过目光传递过去。
几乎是同时,卧榻上的克莉丝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虽然轻不可闻,却让莉娅和一旁凝神关注的玛丽娜心中同时一紧。
有效果!
涌入莉娅体内的,是那侵蚀心脉的极致寒气最核心的部分。
而克莉丝体内残留的寒气,强度骤然衰减了一半。
温芮丝的吟诵声越来越高亢,她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维持这种秘法对她的消耗同样巨大。
她咬了咬牙,加大了魔力的输出,头顶的恶魔角也不受控制地显现了出来。
晶石的光芒明灭不定,维系着一个危险的平衡。
莉娅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冻僵、模糊,剧烈的痛苦几乎要摧毁她的神智。
她开始看不清克莉丝的脸,耳边只剩下自己牙齿疯狂打颤的声音和血液近乎凝固的滞涩感。
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边缘,一股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波动,通过两人紧握的手,轻轻触碰了她一下。
那是克莉丝体内残存的、几乎感知不到的命源之力,在本能地回应着她近乎牺牲的维系。
这股波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是一道暖流,瞬间注入了莉娅即将冻结的灵魂深处。
莉娅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来。
她更加用力地回握那只冰冷的手,用尽全部意志力对抗着那无休无止的寒毒侵袭。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终于,温芮丝的吟诵声渐渐低落下去,晶石的光芒也随之黯淡、熄灭。
那些流动的符号凝固下来,然后如同失去凭依般悄然消散。
噗通一声,温芮丝脱力地单膝跪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脸色苍白。
而莉娅,则再也支撑不住,握着克莉丝的手,一头栽倒在卧榻边,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她的身体依旧冰冷,但呼吸却并未停止,反而变得悠长而平稳,仿佛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强行启动,让她进入休眠以对抗分担而来的伤害。
玛丽娜立刻上前,先是探了探莉娅的鼻息和脉搏,虽然微弱缓慢,却稳定存在。
她松了口气,又立刻看向克莉丝。
令人惊喜的变化出现了。
克莉丝脸上那层骇人的死灰色已然褪去,虽然依旧苍白,却透出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她的呼吸明显比之前有力了许多,胸口开始有了清晰的起伏。
最明显的是,她胸口处那可怕的伤口,边缘的冰霜彻底消失,虽然依旧狰狞,但已经变回了正常的创伤模样,甚至隐约有极其微弱的肉芽在蠕动、愈合的迹象。
玛丽娜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真正的欣慰,她直起身,对殿外守候的侍女低声吩咐:
“立刻让医师进来,小心照料,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里半步。”
侍女领命而去。
玛丽娜看了一眼昏迷的莉娅,又深深看了一眼面色渐趋平稳的克莉丝,对勉强站起的温芮丝道:
“辛苦了,你也需要休息,这里我会派人守住。”
温芮丝点了点头,没有逞强,在另一名侍女的搀扶下缓缓离开。
偏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炉火噼啪,以及两人逐渐同步的、缓慢而稳定的呼吸声。
玛丽娜站在门口,最后回望了一眼。
榻上的克莉丝,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