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巍峨的城墙,此刻不再是荣耀的壁垒,而是血肉的磨盘。
杰克蜷缩在垛口后面,冰冷的石砖透过破烂的皮甲硌着他的肋骨。
他曾是城郊的铁匠学徒,被亚伦殿下的征召令强拉来充数,训练了不到一个月,就被扔上了这地狱般的城墙。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滚烫沥青的焦臭、浓郁的血腥、尸体烧焦的恶臭,还有恐惧本身的味道,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起来!小子!别装死!”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吼道,接着屁股上就挨了重重一脚。
兵汉克,据说曾在边境打过仗,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此刻他眼里布满血丝,活像一头困兽。
杰克哆嗦着爬起来,重新握紧手里那杆劣质长矛,矛身都已被手汗浸得滑腻。
“妈的,沥青!快倒!”
汉克声嘶力竭地喊着,一把扯过杰克,将他推到一口冒着滚滚黑烟的大锅旁。
滚烫的沥青在锅里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死亡之音,灼热的气浪炙烤着脸庞。
杰克和另外几个面色惨白的新兵一起,奋力抬起沉重的铁锅,沿着临时架起的木槽,将粘稠滚烫的黑色液体朝着城墙下倾泻下去。
“啊——!”
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瞬间从下方爆发,混杂着皮肉烧灼的“滋滋”声和攻城梯被烧毁的断裂声,一股更加难以形容的恶臭冲天而起。
杰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把隔夜的黑面包吐出来。
他不敢往下看,但那些声音和气味无孔不入,在他脑海里勾勒出下方人间地狱的景象。
“干得好!就这样!砸死那些杂种!”
一个小队长模样的男人在不远处兴奋地大叫,他是某个贵族的远亲,靠着关系混了个轻松职位,此刻正挥舞着佩剑,躲在安全的垛口后指手画脚。
杰克没理会那小队长的嘶吼,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城墙下那片蠕动的人影。
攻城的士兵像潮水般涌来,踩着同伴的尸体,将攻城梯架在城墙上,铁钩死死咬住垛口,有人已经快要爬上来,头盔上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淌,眼神里全是拼命的狠劲。
“射箭!快射箭!”
汉克抓起弓,箭矢搭上弦,手却在抖。
城墙上的守军越来越少,能拉开弓的老兵只剩不到一半,新兵们要么吓得瘫在地上,要么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挥武器。
一支火箭划破夜空,落在杰克身边的箭垛上,干草瞬间燃起明火。
他下意识地往后躲,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是个刚爬上来的敌兵,刀尖还滴着血,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杰克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举起长矛往前捅。
敌兵闷哼一声,长矛扎进了他的小腹,但对方也抓住了矛杆,用力一扯,将杰克拽到城墙边。
“小子,去死吧!”
敌兵的刀朝着杰克的脖子砍来,他闭上眼睛,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听见“铛”的一声脆响。
汉克不知何时冲了过来,用剑架住了那把刀,脸上的疤因为用力而扭曲:
“滚!”
他的剑比敌兵快,一道寒光闪过,敌兵的头颅滚落在城墙上,鲜血喷了杰克一脸。
但还没等他喘口气,更多的敌兵爬了上来,汉克后背挨了一刀,踉跄着倒在杰克身边。
“跑......快跑......”
汉克抓住杰克的胳膊,声音微弱。
“别在这送命......”
杰克看着汉克背上不断涌出的血,又看了看越来越近的敌兵,突然爆发了。
他捡起汉克的剑,不管不顾地朝着敌兵砍去,动作笨拙却凶狠。
剑刃砍在敌兵的盔甲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却没造成致命伤,反而被对方一脚踹倒在地。
就在敌兵的刀要落下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呼喊。
“军械库炸了!快跑啊!”
“后方被袭击了!我们完了!”
城墙上的敌兵动作一顿,杰克趁机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城墙内侧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是活命的机会。
“我看谁敢当逃兵!”
就在这时,一队装备精良的士兵赶了过来,铁甲碰撞的脆响碾过混乱的呼喊,为首的骑士头盔上刻着亚伦嫡系的纹章。
马蹄踏在染血的石阶上,溅起的血珠粘在马靴铁刺上,亮得晃眼。
他手里的长枪斜指地面,枪尖还挂着半片破烂的衣甲,显然是刚从别的战场赶过来。
“要么转身回去守城,要么现在就躺这当垫脚石。”
骑士的声音像淬了冰,没带半点情绪,目光扫过挤在石阶上的逃兵,最后落在杰克身上。
这小子手里还攥着把卷刃的剑,脸上糊着血,眼神里全是没藏住的慌。
在这巨大的实力差距下,纵然有万般不愿,挤在石阶上的逃兵还是蔫了大半,转身往城墙走。
好在敌军的主力部队并不在此处,虽然死伤惨重,但终究还是守住了城门。
不知为何,守城的军队并没有像雷蒙德设想的那般兵败如山倒,反倒把他们给死死黏住。
原本设想只用五天时间就打进王宫,但现在半个月过去,他的军队连城墙根都没彻底站稳。
面对失利的局势,雷蒙德倒不像弟弟那般暴怒,毕竟也是个常年驻守边疆的老将,早把输赢看惯了七分。
只是看着战报上反复出现的“失踪”字样,让雷蒙德久久无法理解。
按理说,战争中出现士兵人数无法统计完整是很正常的事。
但这次是攻城战,所有行动都围绕城墙展开,要么死在梯上、要么坠在城下,怎么会莫名其妙少了这么多人?
雷蒙德深深叹了一口气,将战报揉成一团扔在桌角,转头看向帐中的军师。
“二弟那边还没有动静吗?”
“二王子那边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给出指令了,我们的探子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军师躬身回话,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声音压得更低:
“但是城内最近兴起了一股势力,主要由市民组成,他们不听从二王子,诉求也仅仅只是不想我们攻入城内。”
听到这个消息,雷蒙德的手指猛地顿在桌沿。
他没想到这群习惯了逆来顺受的低贱市民居然敢起兵反抗。
“一群不成气候的家伙罢了,不必在意,盯紧亚伦,他那有什么动静立刻告诉我。”
“对了,传我命令,暂停进攻,休整几天后再做进攻。”
城外的攻城主力被撤走,只留下一小队斥候游弋,像群没头的苍蝇在城墙外打转。
城墙上的守军终于松了口气,杰克瘫坐在石砖上,看着手里卷刃的剑,剑身上的血痂已经发黑,蹭在指尖发黏。
但他并不觉得累,上次被强行撵回去守城后,他本以为他会死在守城的战役中。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不知何时,城内的百姓突然组织起来,给他们运送粮食和武器。
一开始还只有那么几个人,提着布包偷偷往城墙上递黑面包,见守军没驱赶,第二天就多了辆板车,车上堆着陶罐,里面是熬得稠稠的菜粥。
再后来,妇人们挎着针线篮上来缝补盔甲,少年们扛着石头帮着填城墙缺口,连药铺的老掌柜都带着学徒挤过来。
杰克第一次接过老婶子递来的粥时,陶罐还烫着手,粥里还卧着个荷包蛋。
老婶子看着他糊着血的脸,伸手擦了擦,叹道:
“都是好孩子啊,就是命苦,被赶上这城墙。”
那天之后,城墙上的死气淡了些。
“杰克!快下来吃饭!就差你了!”
一声吆喝把杰克从回忆中拉了出来,是同队的新兵汤姆,正举着个粗瓷碗朝他挥手,碗里的麦粥冒着热气,飘着点青菜叶。
杰克爬起来,把卷刃剑往墙角一靠,踉跄着走过去。
城墙上的临时灶台边围了不少人,几个妇人正往碗里盛粥,其中一个眼熟的,是上次给她递荷包蛋的老婶子,此刻正笑着给伤兵夹咸菜:
“多吃点,有力气才能把城墙补得结结实实的。”
杰克接过碗,刚喝一口,就看见城墙下有人影晃。
是那几个游弋的斥候,正远远地看着这边,手里的弓箭耷拉着,没了之前的敌意。
其中一个斥候盯着灶台边的妇人,喉咙动了动,像是在咽口水。
“他们也挺可怜的。”
汤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小声说。
“听说他们好几天没吃热的了,雷蒙德撤兵时,没给他们留多少粮。”
杰克没说话,端着碗走到城墙边,朝着斥候的方向晃了晃碗里的粥。
斥候们愣了愣,往后退了两步,又停住了,眼睛还是盯着那碗热粥。
这时,老婶子走了过来,手里多了个布包,塞到杰克手里:“
里面有两个麦饼,给他们扔过去吧,都是爹娘养的孩子,谁也不容易。”
杰克愣了愣,接过布包,朝着斥候那边扔了过去。
布包落在地上,一个斥候犹豫了一下,跑过去捡起来,打开看了看,抬头朝杰克这边拱了拱手,然后带着布包,和其他斥候一起,慢慢往后退,最后消失在树林里。
“多亏了大家的帮助,我们才能有今天。”
“是啊,要不是有你们送补给,我们早就守不下去了。”
一个老兵放下碗,抹了把嘴,声音里带着感慨。
他之前在边境打过仗,总说守城靠的是刀枪,现在却盯着灶台上的陶罐笑。
“没想到啊,最后撑住咱们的,是这口热粥。”
老婶子摆了摆手,手里的勺子还在锅里搅着:
“谢我们干啥,要谢就谢殿下吧,是她号召我们来的。”
“殿下?哪位殿下?”
汤姆凑过来,眼睛瞪得溜圆。
“是亚伦殿下吗?可之前征召咱们的时候,他也没管过咱们死活啊。”
老婶子手里的勺子顿了顿,往王宫方向抬了抬下巴,声音压得低了些:
“是二公主殿下。”
这话一出口,灶台边瞬间静了静,几个新兵你看我我看你,眼里全是茫然。
在他们的印象里,这位二公主就像王宫角落的青苔,只听过名字,从没人把她和“号召”联系在一起。
“就是那个总待在别院、不怎么出来的公主?”
杰克忍不住问,他记得去年国王祭典时见过一次,穿着素白裙子,站在贵族堆里像个影子。
“就是她。”
老婶子把最后一碗粥盛给伤兵,擦了擦手。
“这位殿下可真是大善人啊,见不得我们这些小市民苦,自己掏钱给我们买粮食。”
“不仅是掏了钱。”
旁边帮着劈柴的老木匠插了话,手里的斧头顿了顿。
“她还亲自慰问了其他守城的士兵呢,我亲眼所见,只可惜殿下她身子骨不行,唉,老天不公啊......”
听到这,杰克彻底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这是一个王室的人会干出来的事。
“那二王子没有管殿下吗?他应该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吧?”
“二王子?”
听到这个词,老婶子眼中闪过一丝转瞬而逝的狠厉,轻笑一声道:
“好几天都没动静了,或许是死了也说不定呢?”
“好了好了别提这不开心的事了。”
一位年轻妇人端着刚煮好的草药茶走过来,把锅放在众人面前,笑着打圆场:
“我给你们熬了些安神汤,各位战士们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杰克识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二公主的名字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他低头看着碗里温热的粥,突然觉得手里这碗东西,比那杆劣质长矛更能让人攥紧力气。
如果让二公主殿下上位的话,他们一定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杰克就赶紧甩了甩头。
他不过是个铁匠学徒,现在连能不能活过明天都难说,哪有资格想这些。
可眼角扫过灶台上冒着热气的粥锅,扫过老婶子给伤兵缝补盔甲时认真的模样,那念头又像野草似的钻了回来。
区别于贵族和军队的第三条路,似乎在滚烫的粥香里,慢慢显露出了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