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禁足府中,朝堂表面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然而,一场在朱标授意下,由文华殿大学士们推动的变革,并未止步于科举,而是转向了另一个关乎帝国命脉,却也牵动着无数人神经的领域——赋税
文华殿内,朱标召见了景清、陈守拙等几位核心大学士。御案上摆放着他们联合户部能吏,历时数月勘查拟定的《税赋厘定疏》。
“陛下,”景清躬身陈述,“如今新政初见成效,商路渐开,工坊日兴,然田赋仍是岁入大宗,且多倚重鱼鳞图册。历年过去,田亩隐匿、投献、兼并之事时有发生,富者田连阡陌而税轻,贫者无立锥之地而役重,非但朝廷岁入受损,更易滋生民怨,动摇国本。”
陈守拙接口道,语气带着在地方任职时的凝重:“臣巡阅运河、督理市舶时亦见,各地税课司(地方税务局)标准不一,胥吏上下其手,关卡林立,商税征收混乱。新兴之工坊、海贸利厚,然课税之法则老旧,未能尽收其利,反哺国库。”
朱标目光沉静,手指轻轻敲击着奏疏:“卿等所言,切中时弊。开源节流,开源更在节流之前。然赋税乃国之根本,一动而牵全身。前宋王安石之覆辙,不可不察。卿等所拟‘清丈田亩,核定等则;简化税目,规范商税’,具体如何施行,方能稳妥?”
景清早有准备:“清丈田亩,不可如洪武朝般全国雷厉风行,易生变乱。臣等议,可先选北直隶、南直隶数府为试点,由朝廷派干员,会同地方公正士绅,重新勘验,造册登记,重点是厘清隐田、诡寄之弊。新册既定,则按土质肥瘠、水源便利,重定田赋等则,力求公平。”
陈守拙则道:“商税之弊,在于名目繁多,征收混乱。可仿市舶司‘抽分’(比例税)之法,逐步归并简化内地关卡税、市税,确立‘三十税一’或‘二十税一’之基本税率,明榜公示,严禁额外勒索。对新兴之工坊、海贸巨贾,可设‘累进税制’,利愈厚则课税稍增,既充盈国库,亦不损其经营之兴。”
朱标沉吟良久。他知道,这比科举改革更加敏感,直接触及了地主、勋贵、乃至地方官吏的切身利益。尤其是清丈田亩,无异于虎口夺食。
“准奏。”朱标最终决断,“然需步步为营。景清,你总领试点清丈之事,人选务必精干,行事务必周密,宁可慢,不可乱。陈守拙,你会同户部,先行厘定商税新则草案,尤其对新式工坊、远洋海贸之税则,需详细论证,务求公允,减少阻力。记住,此事之初,不求急功近利,但求奠定良法基础,徐徐图之。
风声,很快便透过宫墙,传到了仍在“思过”的蓝玉耳中。
“清丈田亩?”蓝玉在书房里踱步,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冷笑,“陛下这是被那些穷酸书生蛊惑,要拿咱们这些老功臣开刀了!”他蓝家,以及依附于他的众多淮西勋贵,哪个名下没有数以万计的田庄?其中有多少是合法赏赐,有多少是巧取豪夺、隐匿未报的,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一旦清丈,损失的可不仅仅是钱财,更是脸面和根基。
“国公爷,此事非同小可。”心腹幕僚低声道,“景清、陈守拙等人,这是要断我等根基啊!他们在朝堂上步步紧逼,如今又要动田亩商税,长此以往,还有我等立锥之地吗?”
“哼!”蓝玉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老子在外面为国流血流汗,他们在家里算计老子的田产!陛下……陛下这是要鸟尽弓藏吗?”他心中的怨怼,因赋税改革的风声而急剧膨胀,甚至开始怀疑朱标的用心。
“国公爷,如今您在府中‘思过’,有些事不便亲自出面。但……或可借他人之手,给陛下,也给那些兴风作浪之人提个醒。”幕僚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这清丈田亩,最易激起‘民变’……”
蓝玉眼神一凛,盯着幕僚,半晌,缓缓坐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冷冷道:“有些事,做得,说不得。分寸,要拿捏好。”
几乎在蓝玉得到风声的同时,姚广孝也在翰林院的故纸堆里,“嗅”到了这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他放下手中那卷刚注释完,强调“富国强兵必先理财,理财必先核田亩、实仓廪”的《管子》,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善哉。水愈浑,方好摸鱼。”他低语。
他敏锐地意识到,赋税改革所带来的矛盾,远比科举更加直接、更加尖锐。这将是引爆朝堂积怨的绝佳催化剂。蓝玉的愤怒,邵永善等保守派对新政的抵触,地方豪强的利益受损……所有这些,都可以在这面“赋税”的旗帜下,找到共同的敌人——那些推行新政的“实干派”大学士们。
他没有直接去联系任何人,而是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青袍,悄然来到城中一间颇为雅致,常有不得志文人聚集品茗论画的茶社。他“偶遇”了一位与邵永善门下清客相熟,自身也对新政满腹牢骚的落第举子。
二人品茗闲谈,话题自然引到时政。姚广孝仿佛不经意般叹息:“陛下锐意进取,本是好事。然则,清丈田亩,古来便是极易生乱之举。地方胥吏,借此勒索;豪强大户,必然反弹。若处置不当,恐非朝廷之福,亦非百姓之福啊。”他引经据典,看似忧国忧民,却将“清丈”与“生乱”、“勒索”、“反弹”这些词汇紧密联系起来。
那举子闻言,如同找到了知音,大吐苦水,对景清、陈守拙等“聚敛之臣”大加抨击。
姚广孝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看似公允,实则火上浇油的话:“唉,其实凉国公等勋臣,于国有大功,其名下田产,多是陛下往日赏赐。如今若一并清丈核验,岂不令人心寒?只望主持此事之人,能体会圣心,顾全大局,莫要一味苛察,寒了功臣之心才好。”
他这番话,看似劝慰,实则巧妙地将勋贵集团可能的不满,与清丈政策直接挂钩,并将潜在的矛盾焦点,引向了具体执行政策的景清等人。
很快,这些经过姚广孝“点拨”和“嫁接”的言论,便通过那位举子,流传到了邵永善的清客圈中,又经过他们的加工放大,变成了“景清等人借清丈之名,行打击勋贵、搜刮地方之实”的流言。这些流言,如同无形的毒液,开始在金陵城的官场圈子中渗透、蔓延。
暗渠已然掘开,来自不同方向的怨怼与算计,正悄然汇流。赋税改革的试点尚未正式开始,一张无形的大网,却已在暗处悄然织就,等待着将那些站在阳光下的推行者们,拖入泥泞的漩涡。帝国的肌体,在看似强盛的脉动下,内部的痈疽正在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