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者”的倒计时,如同一块无形的、无比沉重的巨石,压在了知晓真相的极少数人心头。会议结束后,一种诡异的“沉默的共识”在人类文明的最高决策层中蔓延。
没有公开的宣言,没有动员的号角,但一系列静默却高效到极致的指令,开始以“默言科技”和几个主要大国为核心,向下层层传递。公开的理由被统一口径为:“基于对深空潜在未知风险的预警,为保障人类文明延续,启动‘文明延续应急计划’。”
这个理由足够模糊,也足够引起各国精英层的重视,同时又避免了“收割者”详情泄露可能引发的全球性恐慌。
变化首先体现在资源流向和科研重心上。
全球范围内的预算被大规模、悄无声息地调整。原本用于改善民生、娱乐产业的部分资金被截流,如同百川归海般,流向几个关键领域:高能物理、材料科学、星舰引擎、生态循环系统、以及……脑科学与意识研究。
后者尤其敏感,但当林默私下向几位关键人物展示了“先行者”因意识分裂而灭亡的片段数据后,所有的质疑都化为了沉重的默许。他们意识到,内部的团结与意识的协调,可能与造出更强大的飞船同等重要。
“桃源”的科研加速功能被提升至极限。无数科学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分配了涉及星际远航、行星防御、乃至一些看似天方夜谭的课题。他们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推动,要求他们在极短时间内拿出突破性的成果。
现实中,巨大的船坞在偏远的沙漠、地下甚至近地轨道上开始秘密兴建。基于“先行者”数据包和“桃源”模拟优化后的新一代聚变引擎、舰体材料设计方案,被迅速投入试制。第一艘“火种”原型舰的龙骨,在绝对保密的状态下,于近地轨道的一个新建船坞中开始铺设。
与此同时,一张覆盖全球的、隐秘的人才筛选网络也开始启动。寻找的不仅仅是顶尖的科学家和工程师,还包括拥有极强心理素质、适应能力、并在特定领域(如语言学、社会学、生物学)有深厚积淀的“全才”,他们被秘密评估,作为未来“火种”舰队乘员的潜在候选人。
所有这些行动,都在公众视野之外悄然进行。社会的表层依旧维持着“两个世界”平衡后的繁荣与忙碌,新闻还在讨论“桃源”的新功能和新区的艺术争议,但暗地里,整个人类文明就像一艘悄然调整航向的巨轮,正朝着未知而危险的深空,开始了一场沉默的冲刺。
然而,在这高度紧张和一致的对外氛围下,细微的裂痕已经开始显现。
在一次小范围的高层视频会议上,当讨论到“火种”计划的具体规模和人选标准时,分歧出现了。
“我们认为,‘火种’应该优先确保人类基因库、文明数据库和最顶尖的科学精英。”一位代表西方联盟的官员强调,“这是文明延续的最大保障。”
“我反对!”另一位代表新兴经济联合体的官员立刻反驳,“这太冷酷了!这等于放弃了绝大多数人!‘火种’应该更具有代表性,应该包含不同文化、不同领域的优秀个体,甚至……应该考虑通过抽签给予普通民众机会!”
“抽签?在有限的资源和时间面前?这是对文明的不负责任!”前者语气强硬。
“只保留所谓‘精英’,难道就是负责任?那延续下去的,还是一个完整的人类文明吗?或许只是一个冰冷的、失去了多样性的科技标本!”
争论的焦点,从“是否逃跑”悄然转变为了“谁有资格逃跑”。这是资源极度稀缺情况下,必然的人性抉择,也是“先行者”历史中意识分裂的预演。
林默没有参与争论,他只是冷静地观察着。他知道,这种分歧未来只会越来越激烈。
更让他担忧的是来自“桃源”内部的报告。李哲和他的“破壁者”似乎利用某种未知技术,再次从监控中消失了。但他们消失前最后一次被捕捉到的信号,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方向——他们并非漫无目的地 hacking,而是在有意识地搜寻与“意识上传”、“意识融合”以及“维度跃迁”相关的古老数据碎片。
李哲想干什么?他是否也从某些渠道,感知到了那迫近的危机?他的行为,是会在绝望中添乱,还是可能……无意中触及了那个“变数”的边缘?
就在林默为此忧心时,陈院士带来了一个从“守墓人”偶尔开放的数据流中解析出的新发现——一份关于“先行者”在面临最终危机时,内部主要派系及其主张的简要分析报告。
报告显示,“先行者”当时也分成了三大派系:“降临派”(主张主动迎接甚至臣服于更高级存在)、“拯救派”(主张倾尽全力建造方舟逃亡)、“抵抗派”(主张不计代价研发终极武器抗争)。
历史的回响,再次与现实惊人地重合。
林默看着报告,心中升起一股明悟:关于人类文明最终抉择的暴风雨,很快就要在这短暂的沉默共识之后,猛烈地降临了。
“方舟”计划在绝密状态下高速推进了数月,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当越来越多的资源被抽调,越来越多的顶尖科学家被“征召”进入某些保密级别极高的项目,当近地轨道上那些庞大建筑的轮廓即便通过业余天文望远镜也能隐约窥见时,各种猜测和流言开始在各国高层和精英学术圈内悄然流传。
终于,在一次扩大了范围的、依旧以“应对外星威胁”为名的全球防御理事会筹备会议上,积累的矛盾和分歧彻底爆发了。
“林先生!到了现在,你们还必须隐瞒吗?”一位以强硬和直率着称的大国代表拍案而起,目光锐利地盯着主位的林默,“所谓的‘未知威胁’,到底是什么?它什么时候来?我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级别的敌人?如果连这些基本信息都无法共享,所谓的全球合作从何谈起?!”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默身上。压力如同实质。
林默与身旁的几位核心知情者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绝。是时候了,必须让更多关键的“执行者”了解部分真相,否则内耗将毁掉一切。
他缓缓站起身,没有直接回答关于“收割者”的具体问题,而是命令助手播放了一段精心编辑过的、来自“守墓人”数据库的影像资料。
影像中,展示了银河系宇宙坟场的宏观图景,以及几个不同文明因技术失控、内部战争或未知原因灭亡的、不涉及“收割者”直接出手的模糊片段。最后,画面定格在“先行者”母星系自我湮灭时那壮丽而恐怖的能量释放模拟图上。
虽然没有提及“收割者”的名字和其宇宙免疫机制的身份,但那无数熄灭的文明光点和“先行者”的结局,已经足够有说服力。
“我们面对的,并非某个具体的外星帝国。”林默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中回荡,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我们面对的,是宇宙本身冷酷的筛选机制。根据我们获得的远古信息显示,人类文明已经越过了某个……‘警戒线’。一个周期性的、旨在清理潜在威胁的‘清理程序’,已经被激活。预计接触时间……在未来一到两个世纪之内。”
他刻意模糊了“收割者”的存在和其具体性质,强调了“宇宙机制”和“清理程序”的概念,并给出了一个时间范围。
即便如此,会场依旧一片哗然。绝望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在弥漫。
“至于敌人的具体形态和科技水平……”林默顿了顿,给出了致命一击,“根据我们获得的数据库记载,在可考证的历史中,所有被类似机制标记的文明……**幸存率为零**。”
零!
这个数字如同最终的丧钟,敲响在每个人心头。
长时间的死寂之后,会议室炸开了锅。恐惧、愤怒、质疑、绝望……各种情绪激烈碰撞。
很快,如同“先行者”历史的翻版,清晰的派系划分开始浮现:
**“方舟派”(原“拯救派”)**:以部分西方国家、大型科技财团和精英学者为代表。主张承认现实,放弃正面抵抗的不切实际幻想,集中全部资源,以最高效率建造尽可能多的“火种”星舰,搭载人类文明的精华(基因、数据库、顶尖人才),向银河系深处逃亡,寻找新的家园。他们强调“延续”高于一切,哪怕代价是放弃地球上绝大多数人类。
**“抵抗派”**:以部分传统军事大国、拥有强烈家园情怀的势力和理想主义者为核心。主张绝不能放弃地球和绝大多数同胞,必须倾尽文明之力,打造最强的“盾与矛”,在太阳系建立坚固防线,与来犯之敌决一死战。他们认为逃亡是懦弱且不道德的,而且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唯有一战,方能争取一线生机,或者至少死得壮烈。
**“降临派”(少数但极端)**:由一些神秘主义学者、特定宗教团体和部分对人类文明极度失望的精英组成。他们认为所谓的“清理程序”是宇宙更高意志的体现,是人类文明走偏后的必然修正。主张不应抵抗,甚至应该主动寻求与“更高意志”沟通、融合或被“净化”,以期获得某种形式的“飞升”或“救赎”。
三派观点针锋相对,争吵不休。“方舟派”指责“抵抗派”感情用事,会将文明拖入共同毁灭的深渊;“抵抗派”抨击“方舟派”冷酷自私,背叛了人类的基本道德;“降临派”则被双方共同视为异端和疯子。
会议不欢而散,全球合作陷入了僵局。文明的未来,悬于这三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之间。
林默看着分裂的会场,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先行者”因意识分裂而亡的结局,像噩梦一样在他眼前重现。
他知道,他必须尽快拿出一个能够弥合分歧,或者至少能统合最大力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