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巳之交,天色大亮,阳光终于驱散了清晨的薄雾,将耀眼而炽热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武汉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然而,这阳光带来的并非温暖与生机,反而像是一盏巨大的、冷酷的无影灯,将战场上的每一处惨烈细节、每一份绝望挣扎,都照得清清楚楚,无可遁形。
朱赤“不惜一切代价,固守待命”的指令,如同最后的战鼓,敲响了武汉保卫战最悲壮、最惨烈的终章序曲。这道命令意味着,所有前沿部队,从鹰嘴崖、黑石岭的残兵,到结合部纵深那些刚刚经历过地狱般夜战的将士,再到其他各个仍在日军重压下苦苦支撑的阵地,都必须像钉子一样,钉死在原地,用血肉之躯消耗日军的时间、弹药和生命,为后方的大规模撤离争取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撤退的轮子,在武汉城内及后方紧锣密鼓地转动起来,带着一种悲怆而匆忙的节奏。军委会的命令已经层层下达,重要的工厂设备、战略物资、文件档案、技术人员、以及还能行动的政府机关,开始通过各种尚能通行的道路和水路,向宜昌、重庆方向转移。码头上,江岸边,更加混乱,也更加决绝。士兵们用身体组成人墙,维持着最基本的秩序,确保妇孺和重要人员优先登船。许多百姓扶老携幼,背着简陋的行李,眼神茫然地踏上未知的逃亡之路,回头望一眼硝烟中的家园,泪水模糊了双眼。
而在前线,日军的进攻,在经历凌晨受挫和短暂调整后,以更加凶猛、更加系统化的姿态卷土重来。畑俊六显然也察觉到了中国军队可能的后撤意图,以及其防线已到强弩之末的现状,他决心不给对手任何喘息和有序撤离的机会,要一鼓作气,彻底碾碎武汉守军。
炮火覆盖变得更有针对性,重点打击已知的中国军队坚固支撑点、指挥所、以及撤退通道的咽喉地带。航空兵进行了多波次、不间断的轰炸和扫射,进一步瘫痪中国军队的机动和通讯能力。地面部队则改变了战术,不再追求全线突破,而是集中绝对优势的兵力和火力,对几个关键节点,尤其是昨夜激战的结合部纵深阵地和鹰嘴崖侧翼,发动一波接一波的、近乎自杀式的连续猛攻,试图在防线上撕开无法弥合的口子。
结合部阵地上,赵德柱营长和他的残部,迎来了开战以来最黑暗的时刻。日军的炮火几乎将阵地表面又犁了一遍,残存的工事荡然无存。随后,日军以小队、中队为单位,在坦克和直射火炮的掩护下,发动了潮水般的冲击。中国守军弹药即将告罄,许多士兵只能依靠刺刀、工兵锹、甚至石头与敌人搏杀。赵德柱打光了手枪子弹,捡起一把牺牲战士的步枪,装上刺刀,带着最后几十名伤痕累累的士兵,与突入阵地的日军展开了惨烈到极致的白刃战。
刺刀碰撞的铿锵声、怒吼声、濒死的惨嚎声、骨骼碎裂声混杂在一起。鲜血四处喷溅,将焦土染成暗红色。赵德柱连续捅翻了两个鬼子,第三个鬼子从侧面刺来,他躲闪不及,刺刀深深扎进了他的肋部。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他怒吼一声,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的步枪狠狠砸向对方的头颅,与敌人一同倒下。弥留之际,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耳边似乎听到了长江的涛声,嘴角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眼神却渐渐涣散。这位从北伐打到现在的老兵,将最后一滴血,洒在了保卫武汉的阵地上。
鹰嘴崖上,王栓柱接替周大勇指挥后,面临的处境同样绝望。日军的攻击重点虽然没有完全放在这里,但持续的炮击和步兵袭扰,让他们得不到片刻安宁。阵地上能战斗的人越来越少,弹药几乎耗尽。王栓柱的脸上被硝烟熏得黝黑,嘴唇干裂出血,但眼神却如同淬火的钢铁,冰冷而坚定。他组织还能动的弟兄,收集阵亡战友身上残存的弹药,用石头加固掩体,准备迎接最后的时刻。
“弟兄们,连长说了,没有命令,决不后退!咱们鹰嘴崖,没有孬种!今天,就跟阵地共存亡了!”王栓柱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周围的士兵默默点头,握紧了手中最后的武器。
上午十时左右,日军对鹰嘴崖发动了一次营级规模的猛攻。王栓柱和剩下的五六个人,依托残破的工事,用最后的子弹和手榴弹顽强抵抗。战斗短暂而激烈。一名士兵拉响了最后一捆集束手榴弹,滚入日军人群中。王栓柱用步枪精准地点射,打倒了好几个鬼子,直到子弹打光。他捡起一把阵亡日军的三八式步枪,装上刺刀,和最后两名伤痕累累的弟兄,背靠着背,面对着围上来的日军士兵。
日军似乎想活捉他们,慢慢围拢。王栓柱看着身边牺牲战友的遗体,看着山下硝烟弥漫的武汉,心中一片平静。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家乡的爹娘,见不到胜利的那一天了。但他不后悔。他吼出了生平最大、最嘶哑的一声:“中国万岁!”
然后,挺起刺刀,向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发起了生命中最后一次冲锋……(其生死留白,为后续可能埋下伏笔)
类似的场景,在多个前沿阵地不断上演。中国守军以连、排、甚至班为单位,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弹,用生命践行着“固守待命”的誓言,迟滞着日军推进的每一分每一秒。他们的牺牲,悲壮而惨烈,如同夜空中一颗颗骤然爆亮又瞬间熄灭的星辰,用最后的光芒,照亮着这片黑暗的土地。
前敌指挥部里,朱赤默默听着各处阵地陆续失守、通讯中断、部队“失去联系”的报告,脸色苍白如纸,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每一个失去联系的番号,都代表着一群忠诚勇敢的士兵可能已经全员玉碎。他的心在滴血,但作为最高指挥官,他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
李韫珩红着眼睛,声音哽咽:“光亭……结合部赵德柱营……全体殉国了……鹰嘴崖王栓柱部……最后通讯中断前,正在与敌白刃战……黑石岭方向,172旅残部被分割包围,弹药耗尽……”
朱赤摆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走到地图前,看着代表日军的红色箭头正缓慢而坚定地向武汉城区方向延伸,而蓝色的防线已经支离破碎,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点。
“命令,”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却依旧清晰,“所有尚能联系的二线部队、预备队、后勤单位,按预定计划,逐次、交替掩护,向汉口核心城区及沿江预定最后防线收缩。破坏无法带走的重装备和重要设施。通知武汉卫戍司令部,做好最后巷战的准备。”
“我们……还能守多久?”一位年轻参谋忍不住低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绝望。
朱赤没有直接回答,他望向指挥部外,阳光刺眼。他缓缓说道:“我们守住的每一分钟,都是后方同胞撤离的时间,都是未来反攻的希望。至于这座城……落日之后,仍有星辰。我们的战斗,不会在这里结束。”
是的,武汉的落日,即将降临。但抗战的烽火,必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继续燃烧。孤城落日,悲壮苍凉,却并非终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