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风,已带上了几分暖意,轻柔地拂过安远侯府连绵的屋檐,吹散了白日里的些许喧嚣。崇德堂的小宴早已散去,仆役们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残席,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酒菜香气与欢庆后的余温。
林晚昭拒绝了小桃要搀扶的好意,独自一人慢慢走在回听竹轩的路上。月色很好,清辉洒在青石小径上,照得两旁的花草影影绰绰。她手里还捏着那份擢升的旨意抄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纸面,心里被一种充实而轻盈的喜悦填满,却又隐隐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
正六品尚膳司丞了……御贡酒坊的主事……“昭心”酒名动京城……
这一切,真实得让她有些难以置信。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从食不果腹的流民,到如今有品阶的女官、手握实业的东家,人生际遇之奇,莫过于此。
而这一切的转折点,似乎都始于她踏入安远侯府后门的那一刻,始于那位清冷矜贵的年轻侯爷。
想到顾昭之,林晚昭的心跳又不自觉地快了几拍。宴席上他虽话不多,但看向她的目光里,那份清晰的赞赏与欣慰,她感受得到。还有他最后那句“往后,更需谨慎”的叮嘱,平淡之下是实实在在的关切。
以及……更早之前,那封言辞恳切的信,和那句让她方寸大乱的“留在侯府”。
这几日,因为全心扑在准备献酒的事上,她刻意将那些纷乱的心事压在了心底。如今大事已定,成功的喜悦稍稍退潮,那些被暂时搁置的情感波澜,便又悄无声息地泛了上来。
她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如果只是感激和敬佩,为何在听到他那近乎表白的言语时,会那般心慌意乱,却又隐隐悸动?如果只是上司与得力下属,为何会因为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而欢喜,因为他刻意的疏远(虽然是给她空间)而感到失落?
还有那“昭心”的名字……真的只是巧合吗?
林晚昭停住脚步,仰头望着天际那弯新月。月光清冷,却似乎能照进人心里去。
或许,是时候好好面对自己的本心了。
逃避和拖延解决不了问题。顾昭之给了她尊重和选择的空间,她也该给自己一个清晰的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似乎依旧蒙着一层薄雾,看不清全貌。接受?她对他有好感,甚至可以说喜欢,但那份喜欢,足以让她放弃对自由和事业的追求,踏入深宅大院、承担起侯府主母的重任吗?她不确定。拒绝?想到要与他形同陌路,甚至离开侯府,离开她一手建立起来的酒坊、酱坊,离开这个给了她归属感和成就感的地方……心口便传来一阵清晰的钝痛。
难道,就没有两全之法?
顾昭之信中说,“不愿以世俗缰绳相缚”。这句话,再次浮现在她脑海。
是不是意味着,即便在一起,也未必是她想象中那种完全失去自我的困守?他是否真的能理解并支持她继续做想做的事?
这个念头,如同黑夜中的一点萤火,虽然微弱,却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她需要和他谈谈。不是现在,不是在成功喜悦的冲动下,而是在她真正理清自己想法之后,认真而平等地,谈一谈。
想通了这一点,林晚昭觉得心中那团乱麻似乎被理出了一根线头,虽然前路依旧不明,但至少有了方向。
她深吸一口带着花香的夜气,继续向前走去。脚步比刚才更轻快了几分。
刚走到听竹轩附近的回廊拐角,却见前方月洞门下,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昭之负手而立,沐浴在清泠的月光中,墨色的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腰间丝绦上坠着的玉佩,反射着一点温润的光泽。他似乎正在看着庭院中的某处,又似乎只是在出神。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林晚昭脚步一顿,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他不是应该回主院书房了吗?
“侯爷?”她连忙上前行礼。
“嗯。”顾昭之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身上,月光下,她的脸庞白皙清丽,眼中还残留着未尽的喜意,又似乎多了些别样的沉静。“还未休息?”
“正要回去。”林晚昭答道,心里有些打鼓,不知他为何在此。
顾昭之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陪本侯走走。”
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随口的提议。但林晚昭自然无法拒绝:“是。”
两人便沿着回廊,缓缓向花园的方向走去。一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夜风送来阵阵花香和草木清气,四周一片静谧,只有他们轻缓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
谁也没有先开口。一种奇异的宁静氛围弥漫在两人之间,不同于以往的上下尊卑,也不同于那日的紧张暧昧,更像是一种经过波澜后、心照不宣的平和。
走过一片竹林,沙沙的竹叶声更添幽静。顾昭之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低沉:“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
林晚昭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献酒成功。“是陛下隆恩,也是侯爷一直以来的信任与支持。”她谦逊道。
顾昭之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月光下,他的眉眼少了白日的凌厉,多了几分柔和。“是你自己的本事。”他重复了一遍白日的话,语气却更为认真,“本侯初见你时,便知你非池中之物。”
林晚昭心头微震,抬起眼,对上他深邃的目光。那里面,有赞赏,有肯定,还有一种她此刻才隐约读懂的东西——或许,便是他信中所谓的“心意”。
她的脸颊微微发热,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慌乱躲闪,而是轻声问道:“侯爷当初……为何会选中奴婢?” 这个问题,她其实一直有些好奇。流民那么多,她不过是侥幸做了一碗过得去的糊糊,为何就能入他的眼?
顾昭之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略微沉吟,道:“因你眼中,有光。”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即便衣衫褴褛,腹中饥饿,面对那锅粗陋糊糊时,你的眼神是亮的,是专注的,带着一种……不服输的韧劲。后来在侯府厨房,无论多累多难,你眼中那道光,从未熄灭。”
原来,是因为这个。林晚昭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不是因为她的厨艺(当时确实不显),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这个人本身,因为那份无论身处何境都不肯放弃的生命力。
“奴婢……只是不想认命罢了。”她低声说。
“不想认命,便是最大的本事。”顾昭之的声音很轻,却重重落在林晚昭心上。他看着她,缓缓道,“本侯亦然。”
简单的四个字,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他亦是不想认命之人,不甘于父母早亡后的孤苦,不甘于朝堂的倾轧,一步步走到今天。或许,正是这份相似的“不认命”,让他们彼此吸引。
林晚昭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更懂他一些了。剥去侯爷的尊贵光环,他也只是一个背负着沉重责任、在荆棘中前行的年轻人。
两人继续漫步,不知不觉走到了花园的荷花池边。初夏时节,池中荷叶田田,已有几支早荷探出了尖尖角,在月光下亭亭玉立。池水倒映着星月,波光粼粼。
并肩站在池边,夜风带来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荷香。
“庄子上的事,日后你可全权做主。”顾昭之望着池面,忽然道,“酒坊、酱坊,乃至‘小林记’的筹划,按你的想法去做便可。府中会给予支持,但不会干涉。”
林晚昭猛地转头看向他。他这话,几乎是给了她完全的自主权!这意味着,她可以继续毫无顾忌地发展自己的事业,拥有独立于侯府之外的天地和收入。
这不仅仅是信任,更是……一种承诺。兑现了他信中“不愿以世俗缰绳相缚”的诺言。
心中那点关于自由与感情的纠结,似乎在这一刻,被轻轻拨开了一层厚厚的迷雾。
“侯爷……”她声音有些哽咽,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份理解与支持,太重了。
顾昭之侧过头,看着她眼中闪动的水光,月光下格外晶莹。他伸出手,似乎想做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拂去了她鬓边被风吹乱的一缕碎发。
指尖的温度一触即离,却让林晚昭浑身一颤,脸颊瞬间滚烫。
“前路或许不易,”顾昭之收回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但无论你作何选择,侯府始终是你的后盾。本侯……”他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出更直白的话,只道,“望你随心而行,不必为难。”
随心而行。
这四个字,仿佛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林晚昭心中的枷锁。
是啊,何必非要现在就逼自己给出一个非此即彼的答案?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未来可以共同规划。重要的是,她知道他的心意是真诚而尊重的,知道他会支持她做自己想做的事,知道无论她如何选择,他都会在那里。
这便足够了。
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彼此日渐深厚的了解与默契。
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明朗,涌上林晚昭的心头。那些纠结、惶恐、不安,如同被月光照散的薄雾,悄然消散。
她抬起头,望着顾昭之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俊的侧脸,绽开一个发自内心的、清澈而明亮的笑容。
“奴婢明白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柔和,“谢谢侯爷。”
顾昭之看着她眼中重新焕发的、比星光更璀璨的光彩,知道她已想通。他的唇角,几不可查地扬起一个清浅的、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无需再多言。
两人在池边又站了片刻,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与默契。夜风轻柔,荷香暗送,星月交辉。
“夜深了,回去歇息吧。”最终,顾昭之开口道。
“是,侯爷也请早些安歇。”林晚昭恭敬行礼,语气却自然亲近了许多。
顾昭之微微颔目,转身先行离去。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挺拔如松,步伐稳健。
林晚昭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许久,才缓缓收回目光。她低头,看着池中摇曳的月影,又抬头望了望浩瀚的星空,只觉得心胸前所未有的开阔。
前路依旧漫长,或许还会有风雨,有坎坷。但至少此刻,她看清了自己的心,也看清了同行者的姿态。
不再迷茫,不再畏惧。
她拢了拢衣袖,转身朝着听竹轩走去。脚步轻盈而坚定,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月色将她孤单却充满力量的身影拉得很长。而前方,属于她的灯火,已然在望。
归府路同行,前路渐分明。
这一夜,有人安眠,有人或许依旧在灯下沉思。但无论如何,东方既白之时,都将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