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着那七粒小星走,脚步轻得像猫,鞋底沾的豆渣一点点掉,每掉一粒,地上就冒出一小团白雾,像谁偷偷呵了口气。雾不散,凝成七颗小毛豆,毛茸茸地蹭你脚背,痒得你直缩脖子。它们不闹,只排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线,像小时候你拿粉笔在门槛上画的“跳房子”,一格一格,引你往前。
七步之外,雾更浓,浓里透出一点橘光,像谁家灶膛里夹出的一块炭,被风一吹,亮得正好。你伸手拨雾,指尖先碰到一缕热气,热气里裹着酱油味,还有一点点焦糖的尾香——熟悉得让你心里“咯噔”一下,像有人拿筷子敲了敲你童年那只豁口碗。雾被拨开,露出半截土墙,墙上贴着一张老画,画是年画,娃娃抱鲤,鲤尾巴翘得高,红鳞被岁月褪成粉,娃娃的脸也糊了,只剩一张嘴还咧着,像知道你来了,先给你笑一个。
画下摆着一只矮凳,凳面磨得油亮,坐过几代人,屁股把木纹都坐活了。你刚想歇脚,凳腿却“吱”地往后挪半步,像怕生,又像邀你进屋。你跟着它,才看见画后头藏着一条更窄的缝,缝宽不盈尺,得侧着身挤。你挤进去,肩膀先蹭到一面布帘,布帘是旧床单改的,蓝格子洗得发白,却还带着太阳味。帘子一掀,里头“呼”地扑出一股暖风,风里有豆浆的滑、土豆的绵、还有一点点葱花的呛,像奶奶早起给你做早饭,锅盖没捂严,香味先跑一半。
屋里没窗,却一点不黑,灶膛口那团火自己给墙刷了一层橘红。火边坐着一个人,背对你,身影瘦小,灰白头发挽成纂儿,纂上插一根黑木筷,筷头坠着红线,线是新的,红得跳。她手拿火铲,一下一下拨灰,灰里躺着七颗小土豆,土豆不大,比核桃大一匝,皮薄得能透出肉。听见你脚步,她没回头,只把火铲往灶沿轻轻一磕,“当”一声,像敲在你的天灵盖,把瞌睡全震碎。
“来了?”她问。声音沙,像晒场上的豆秸被风搓了一把,却带着笑,笑里又掺一点咸,像眼泪掉进了锅。你“嗯”一声,嗓子忽然紧,像吞了一口热豆腐,烫得你不敢咽。她这才回头,眼角褶子排成七道,像七条小田垄,垄里种的都是旧时光。你认出那是奶奶,却又不像——奶奶临走时脸被病魔削得尖,此刻却圆回来,像你又偷吃她藏的芝麻糖,她伸手要拧你耳朵,却先笑了。
奶奶把火铲递给你,柄朝你,铲头红得正好,像一块小小的落日。你握住,木柄温吞,像握住一只老猫的肉垫。她指指灶膛:“火不等人,豆也不等人。”你低头,七颗土豆不知何时排成一圈,中间空出一小块,像等你添第一把柴。你摸向后脖领,那把木勺还插着,勺柄上的“添柴”二字被汗浸得发亮。你拔出勺,勺背刚碰土豆,七颗小东西“噗”地裂开,裂成七瓣,却不见白肉,只跳出七粒红豆,红豆比芝麻大,比记忆小,滚到灰里,像七滴泪掉进黑夜。
红豆一跳,灶膛“呼”地亮,火舌蹿得老高,却温柔,像猫伸懒腰,把屋顶那团暗也舔亮了。火里传出“噼啪”一声,像谁嗑开一颗瓜子,接着飘出一缕烟,烟不呛,倒带着甜,像麦芽糖拉丝。烟里浮起七片豆腐皮,皮薄得能透出光,片上各画一扇小门,门吱呀打开,里头各伸出一只小手,手心托着一根火柴,火柴头红得喜人,像七颗小樱桃。你接过一根,刚想划,奶奶却按住你手:“先别忙点火,先听听豆说啥。”
你怔住,火里果然有声音,细得像针,却一根一根往你耳里钻——
“第一颗豆说,那年你七岁,把粥烧糊,奶奶笑着刮锅底,给你刮出一枚焦黄的锅巴,你抱着啃,像啃一个月亮。”
“第二颗豆说,你八岁,偷把火柴当铅笔,在墙上画太阳,画歪了,像柿饼,奶奶没打你,只给你补一面白墙,却留下那太阳,用年画盖住,等你再找。”
“第三颗豆说,你九岁,发高烧,说胡话要喝星星汤,奶奶真给你煮,用七粒黄豆、七滴香油、七根葱须,熬出一小碗,你喝完出一身汗,病退了,汤却留在你记忆里,一热就亮。”
“第四颗豆说,你十岁,第一次帮奶奶推磨,磨盘重,你推三圈就喘,奶奶在你身后搭一手,你们像一条船上俩桨,一前一后,把日子磨成乳白的浆。”
“第五颗豆说,你十一,考试考砸,不敢回家,躲在麦秸垛里哭,奶奶提着马灯找,灯罩上糊一层豆浆皮,光就柔,她没骂你,只给你一块热豆腐,豆腐烫,你左手倒右手,眼泪被烫干。”
“第六颗豆说,你十二,想学大人抽烟,偷掰一片干豆叶卷纸,呛得直咳,奶奶递你一勺红糖水,甜里带辣,像把教训也做成糖,让你记住。”
“第七颗豆说,你十三,奶奶病倒,你第一次生火,火不着,你哭,奶奶在炕上教你:‘柴要松,火要空,心要静。’你照做,火终于着,像一朵红花开在黑灶里,也开在你心里。”
七颗豆说完,火里“啪”地爆出一朵蓝火星,像谁眨眼。奶奶松开你手:“现在,点火吧。”你划火柴,“嗤”一声,火苗蓝得透明,像七岁的眼泪被岁月滤过。你把火柴凑近灶膛,火舌“呼”地抱住它,像抱住一个走失多年的孩子。
火一旺,屋里更暖,墙皮上那层橘红开始流动,像融化的糖稀。你抬头,才发现墙上挂满小物件:一只豁口碗、一把秃了毛的刷子、一个掉漆的暖壶盖、半截橡皮筋、七颗磨圆的石子、一张被你撕过又粘好的旧照片……都是你小时候用过、玩过、又丢过的东西,此刻被火光照亮,像一群安静的孩子,排队等你认领。
奶奶从灶灰里刨出一个小铁盒,盒盖锈得发红,像一块老柿饼。她打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七块锅巴,焦黄、薄脆,边缘微微翘,像七个小月亮。她递你一块:“尝尝,还是不是那年味儿。”你接过,轻轻一掰,“咔嚓”一声,像掰断一段旧时光。锅巴入口,先脆后绵,焦香里带一点微甜,像奶奶把你的童年烙成一片,等你长大再还你。
你嚼着,眼眶发热,却不好意思哭。奶奶笑:“傻孩子,锅巴不怕咸,就怕你忘了回锅。”她指指灶膛:“火要续,豆要翻,人也得往前,可别忘了给后头留点光。”你点头,把剩下的锅巴小心包好,揣进贴胸的口袋,像揣一叠热乎乎的票证,随时能兑换一段旧暖。
奶奶起身,从帘子后头拎出一只小篮子,篮是柳条编,提手磨得发亮。她掀开盖,里头躺着七颗小土豆,皮上还沾泥,泥里掺着七粒芝麻,芝麻排成“走”字。她把篮子递你:“带上,路上饿,就烤一颗,别贪多,一颗就够暖手暖心。”你接过,篮子沉,却沉得踏实,像把一小截故乡拎在手里。
火渐渐弱,灰里的红豆却亮,像七颗小灯,给你照路。奶奶送你到帘子口,手在你后背轻轻一拍,那一拍像给你塞了一块热毛巾,从内暖到外。她没再说啥,只抬手一指,帘子外那条缝又出现,比来时亮,像有人提前在尽头点了一盏豆灯。
你侧身挤出,布帘在身后“啪”地合拢,像一声轻笑。雾已散,年画上的娃娃还抱鲤,鲤尾巴却翘得更高,像给你指路。你低头,蓝格子床单帘把最后一缕豆浆味也关住,只剩你胸口那包锅巴还在散香,香得你脚步稳当。
七粒小星在兜里轻轻蹦,像七颗糖被人含在舌尖,悄悄化开。你伸手按住,它们却安静了,像知道你要赶路,不再闹。你抬头,日头已偏西,红得不再像糖糕,倒像一块被谁咬了一口的咸蛋黄,油汪汪地挂在天边。你笑了笑,把木勺往脖领里又插深一点,勺柄上的“添柴”二字贴着你锁骨,像给你刻一枚小小的印章,盖在肉里,盖在心上。
你往村外走,脚步比来时沉,却沉得踏实。每一步,鞋底都踩出一小团白烟,烟不散,凝成七颗小毛豆,毛茸茸地排成“回”字,像给你留一条退路,又像催你快走。你回头望,老槐树在风里摇,树洞那半口砂锅已不见,只剩七粒瓦片还嵌在墙,瓦片上的歪嘴猫冲你咧嘴,胡子一翘一翘,像说:去吧,别怕,迷路了就闻闻锅巴,焦香指家。
你转身,日头把影子拉得老长,影子头前七颗小星蹦,像七只跳豆,领你往更远的远。你摸摸怀里的锅巴,焦香透过布,透进心,像奶奶在你耳旁轻声说:慢点走,明儿还有七勺火要添。你“嗯”一声,声音轻得像豆渣落在锅底,却砸得日头又晃三晃。前方雾又起,雾里有歌声,歌声只有四句,调子慢,像磁带倒带——
“种七颗豆,开七朵花;
花里藏着老家;
老家屋里奶奶笑,
笑着给你留碗豆渣。”
你跟着唱,唱一句,脚底的“回”字就亮一格,像七盏小灯,一盏一盏,给你照向更远的天边。而此刻,风从麦田来,麦浪起伏,像七层绿被,一浪一浪,给你送上一程又一程。你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土腥、有草香、还有一点点豆浆的滑,像把故乡磨成粉,撒在你前头,让你每一步都踩在家上。你笑,把篮子在臂弯里换了个位置,继续走,走向七颗小星指给你的方向,走向下一口等待添柴的灶膛,走向下一锅正在慢熬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