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时候,魏玛,共和国政府。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却驱不散房间里彻骨的寒意。
那不是温度上的寒冷——暖气开得很足,窗玻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而是一种弥漫在空气里的、几乎可以触摸的绝望。
弗里德里希·艾伯特总统站在窗前,背对着房间,望着窗外魏玛冬日的街景。
这座小城曾是歌德和席勒的灵感之源,如今却成为德意志共和国临时首都的所在地,历史在这里开了一个苦涩的玩笑。
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马车驶过,马蹄在积雪的路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们拒绝了所有修改意见,”菲利普·谢德曼总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压抑的愤怒,“克莱蒙梭那个老狐狸,劳合·乔治那个伪君子……”
“他们根本不是在谈判,是在下达最后通牒。”
艾伯特没有转身。
他的目光停留在街对面一栋建筑的外墙上,那里还残留着前几周示威者用油漆刷写的标语:“绞死十一月罪人!”
字迹已经被部分清除,但依然隐约可见,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办公桌上摊开着厚厚一叠文件,最上面是刚刚从巴黎传回的《凡尔赛条约》最终草案。
那些条款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显得触目惊心:
割让阿尔萨斯-洛林、但泽走廊、上西里西亚工业区;莱茵兰非军事化;
萨尔矿区交由法国控制十五年;
陆军缩减至十万人,不得拥有坦克、重炮、飞机;
海军只保留少量老旧舰艇;
废除总参谋部;
支付一笔尚未确定具体数额、但注定是天文的战争赔款……
还有那最屈辱的第231条——战争罪责条款,要求德国承认对战争爆发负全部责任。
“我们还有选择吗?”
艾伯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而疲惫。
谢德曼猛地站起,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我们必须拒绝!”
“总统先生,这份条约不是和平,是死刑判决!”
“签字就等于承认我们是罪人,就等于把德国的未来抵押给协约国的贪婪!”
“然后呢?”
艾伯特缓缓转身,他的脸在壁炉火光的映照下显得苍老而憔悴,眼袋深重,头发比几个月前又白了许多,“拒绝签字,然后等着协约国军队开进柏林?”
“等着法国人像1871年我们在凡尔赛宣布德意志帝国成立那样,在柏林的勃兰登堡门前宣布德国的彻底解体?”
“我们可以战斗!”
谢德曼激动地说,“军队虽然受到限制,但我们还有自由军团,还有……”
“自由军团?”
艾伯特打断他,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谢德曼,你真的相信那些右翼武装会为了保卫共和国而战?”
“他们更可能调转枪口,像在柏林镇压斯巴达克团那样,把我们也送上断头台。”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壁炉里的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魏玛街头的手风琴声——不知是谁在演奏一首忧伤的民谣。
这时,门被轻轻敲响了。
国防部长古斯塔夫·诺斯克走了进来,他脸色铁青,手里拿着一份电报。
“柏林的最新消息,”诺斯克的声音低沉,“塞克特和维尔斯都被德共正式扣押了。
他们不仅抓了我们的人,还把整个事件的详细报告印刷成传单,在柏林和各大工业城市散发了。”
谢德曼一把抓过电报,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
他的脸色随着阅读变得越来越难看:“这些……这些无耻的谎言!”
“他们声称塞克特试图‘盗窃德国人民的技术财富’,声称魏玛政府‘与外国势力勾结出卖国家利益’……”
“不是谎言,”诺斯克冷冷地说,“至少不完全是。”
“塞克特确实试图把一批技术人员带出柏林,这我们无法否认。”
“德共掌握了完整的名单,包括那些人的专业领域、家庭住址,甚至他们的家人现状。”
“现在这份名单已经在工人中传开了,很多原本支持我们的技术专家和他们的家属,都在质疑我们为什么要‘抛弃他们’。”
艾伯特走到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低头看着那份屈辱的条约草案。
他的影子被壁炉的火光投射在墙上,微微颤抖。
“德共那边有什么条件?”
他问,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诺斯克从公文包里取出另一份文件:“这是他们通过秘密渠道转交的正式答复。”
“核心要求有四条:”
“第一,魏玛政府正式承认柏林工人委员会的合法性,将其作为‘过渡时期的地方自治机构’;”
“第二,立即解散所有自由军团和其他非政府武装,相关武器移交柏林工人赤卫队‘保管’;”
“第三,在三个月内完成柏林控制区内的工厂、土地等资产的‘和平移交’,由工人委员会管理;”
“第四,将《凡尔赛条约》的执行与柏林问题的处理‘脱钩’,即无论条约内容如何,魏玛政府不得以此为借口对柏林使用武力。”
谢德曼听完后,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这等于要我们承认柏林独立,还要把武器交给那些赤色分子!”
“这不可能接受!”
“那么你告诉我,总理先生,”艾伯特缓缓抬起头,目光直视谢德曼,“我们还有什么牌可以打?”
他绕过办公桌,走到墙边巨大的德国地图前。
地图上用红色虚线标出了协约国可能进军的路线,用蓝色阴影标出了德共控制的区域——柏林及其周边工业区像一块刺眼的红斑,嵌在德国东部。
“西边,法国人随时可能跨过莱茵河。”
“东边,波兰人正在波森和上西里西亚煽动起义。”
“南边,巴伐利亚的苏维埃共和国还未被镇压,局势一片混乱,慕尼黑和纽伦堡的街垒战仍在继续。”
“北边,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的归属问题还没解决,丹麦人在虎视眈眈。”
艾伯特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每指一处,语气就沉重一分:“而在我们内部,右翼武装随时可能发动政变,左翼革命者控制了德国最大的工业中心,普通民众因为饥饿和绝望而濒临暴动边缘。”
“谢德曼,你告诉我,在这样的局势下,我们怎么‘拒绝’?怎么‘战斗’?”
谢德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颓然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
诺斯克打破了沉默:“总统先生,即使我们愿意接受德共的条件,协约国那边也不会同意。”
“他们明确表示,任何与‘布尔什维克政权’的妥协,都会被视为对《凡尔赛条约》的违反,会导致更严厉的制裁。”
“我知道,”艾伯特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条约草案上,“所以我们必须在两条战线上同时妥协——对外接受条约,对内与德共达成临时协议。”
“用条约换取协约国不立即军事干预的保证,用柏林让步换取国内不爆发全面内战的可能。”
“这会让我们成为千古罪人!”
谢德曼猛地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接受条约的人会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而把柏林交给赤色分子……”
“上帝啊,我们会被视为叛国者!”
艾伯特走到谢德曼面前,俯身看着他。
总统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疲惫。
“菲利普,”他第一次用名字称呼总理,“我们都将是罪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签字的人会被骂为懦夫,妥协的人会被视为叛徒。但总得有人做这些事,总得有人承担这些骂名。”
他直起身,望向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空:“我在想,历史会如何评判我们?”
“是愚蠢的赌徒,把德国的命运押在一场赢不了的战争上?”
“还是无能的政客,在战败后无法保护国家利益?”
“或者,我们会因为在一个不可能的局面下,做出了最不坏的选择,而得到一丝理解?”
没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