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莫斯科冬日的阳光苍白而清冷。
三辆黑色轿车驶出克里姆林宫大门,沿着特维尔大街向北行驶。
索科洛夫上尉坐在第一辆车的副驾驶位置,不时回头为代表团讲解沿途的景观。
林、皮克和拉狄克坐在后排,车窗半开着,让莫斯科寒冷而清新的空气涌入车内。
“我们现在行驶的是特维尔大街,莫斯科最古老的街道之一,”索科洛夫指着窗外,“在沙皇时代,这里是贵族和富商的居住区。”
“现在,大部分建筑已经被改造成政府机关和公共设施。”
街道宽阔,但路面上的积雪被压实成冰,车辆行驶时发出嘎吱的声响。
两旁的建筑大多是三四层高的石质楼房,带有新古典主义的装饰风格,但许多建筑的表面已经斑驳,窗框上的油漆剥落,显示出缺乏维护的痕迹。
街道上的行人不多,大多裹着厚重的棉衣,步履匆匆。
偶尔能看到马拉的雪橇装载着货物缓缓驶过,马匹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成雾团。
“莫斯科的人口比战前减少了近三分之一,”拉狄克低声用德语对林说道,“战争、饥荒、内战……”
“很多人逃往农村,或者根本没有活下来。”
林默默点头。
他看到的莫斯科不是后世那个国际化大都市的雏形,而是一个刚从残酷战争中幸存下来的、百废待兴的城市。
街角的墙壁上还残留着弹孔的痕迹,一栋建筑的外墙上用白灰刷着巨大的标语:
“粮食属于劳动者!”。
标语旁边,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正围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铁桶,从里面舀出稀薄的菜汤。
“那是社区的公共食堂,”索科洛夫注意到林的目光,“莫斯科实行粮食配给制,每个居民根据工作性质分配定额。”
“对于失业者和儿童,有专门的救济点。”
车队转过一个街角,眼前的景象突然改变。
一片开阔的广场出现在前方,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红色的花岗岩建筑,建筑正面悬挂着巨大的横幅,上面用俄语写着: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红场,”索科洛夫宣布道,“我们到了。”
车辆在广场边缘停下。
众人下车,凛冽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莫斯科冬季特有的干燥刺骨。
安娜紧了紧围巾,格特鲁德扶了扶被风吹歪的眼镜,莉泽洛特则迅速取出笔记本和铅笔。
红场比林想象的要小一些,但那种历史感却更加厚重。
脚下的铺路石已经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广场西侧是克里姆林宫的红色围墙和塔楼,东侧是莫斯科最大的国营百货商店——古姆百货,北端是历史博物馆,南端则是那座举世闻名的圣瓦西里大教堂。
但此刻,红场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红色”——不是建筑的颜色,而是无处不在的革命符号。
巨大的红旗在克里姆林宫塔楼上飘扬,广场周围的建筑外墙上悬挂着列宁、马克思、恩格斯的巨幅画像,临时搭建的木制宣传栏上贴满了各种海报和公告。
一群红军士兵正在广场上进行操练,他们穿着厚重的军大衣,背着步枪,脚踏皮靴在雪地上踩出整齐的节奏。
“每周日,红场会举行群众集会,”索科洛夫解释道,“有时是庆祝活动,有时是动员大会,有时只是普通的政治宣传。”
“工人们从各个区赶来,听取最新的政策通报,讨论生产计划,或者参与志愿劳动的组织。”
他们沿着红场漫步。
脚下的积雪被踩实成冰,行走时需要格外小心。
广场上有几个小团体:
一群妇女围着一个宣传员,听她讲解新颁布的《劳动法》;
几个工人正在修理广场边缘的木制长椅;
远处,一队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举着红旗和标语牌,正朝历史博物馆方向走去。
“那些是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成员,”索科洛夫指着那群年轻人,“他们今天应该是去参观‘革命胜利一周年’展览。”
皮克驻足观看,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在将来的德国,我们是没有这样的条件的……”
“公开的群众集会仍然受到限制。”
“一切都需要过程,”索科洛夫平静地说,“1917年十月革命后,我们也经历了一年多的残酷内战。”
“直到去年年底,莫斯科的安全状况才基本稳定下来。”
他们走向圣瓦西里大教堂。
那座以彩色洋葱头圆顶闻名的建筑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但走近后,林注意到教堂的大门紧闭,窗户被封死,门口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俄语写着:“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此建筑已改为‘反宗教宣传博物馆’,每周二、四、六对外开放。”
“教堂被改造成了博物馆?”
安娜惊讶地问道。
“是的,”索科洛夫点点头,“苏维埃政权实行政教分离政策。”
“宗教建筑要么被拆除,要么被改造成具有公共用途的设施。”
“圣瓦西里大教堂因为其建筑和历史价值被保留下来,但功能已经改变。”
格特鲁德仔细阅读着木牌上的文字,低声对林说:“这种处理方式……会不会太激烈了?”
“很多普通群众可能难以接受。”
“在柏林,我们采取了更渐进的方式,”林回答道,“但俄国的宗教势力与旧政权结合得更紧密,教会上层大多是反革命的。”
“这里的斗争更加尖锐。”
离开红场,车队驶向莫斯科的工业区。
随着车辆向东行驶,街景逐渐变得粗粝。
低矮的砖房取代了石质楼房,街道变窄,路面上的积雪被煤灰染成灰色。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煤烟和金属的气味,远处传来工厂机器的轰鸣声。
“我们即将参观‘红色无产者’机床厂,”索科洛夫宣布,“这是莫斯科最大的机械制造厂之一,有三千多名工人。”
工厂大门是厚重的铁制结构,上方悬挂着红旗和工厂的名称。
门卫是两名穿着工装但佩戴着红色臂章的工人,他们检查了索科洛夫出示的文件后,敬了一个不太标准但很认真的军礼,打开大门。
厂区内的景象让德国代表团的成员们屏住了呼吸。
巨大的厂房像钢铁巨兽般匍匐在雪地上,屋顶的烟囱吐出滚滚浓烟,厂房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
雪地上有深深的车辙印,轨道上停放着装载原料和成品的小型轨道车。
工人们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在厂房间匆匆穿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专注而疲惫的表情。
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工厂的规模,而是无处不在的“新秩序”迹象。
厂房外墙上刷着巨大的生产进度表,用红色油漆标出每日、每周的定额和实际完成量。
宣传栏上贴满了工人的照片和事迹介绍——
超额完成任务的“劳动英雄”,提出技术改进建议的“创新能手”,帮助新工人的“先进师傅”。
厂房门口,一个木制公告板上用粉笔写着今天的生产会议记录:
讨论如何将机床保养时间减少15%。
“工厂实行工人委员会管理,”陪同参观的工厂党委书记介绍道,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前额有一道明显的伤疤,说话时带着浓重的伏尔加河口音,“每个车间选举代表组成车间委员会,再由车间委员会选举代表组成全厂委员会。”
“重大生产计划、工资分配、劳动纪律,都由委员会讨论决定。”
他们走进一个机床车间。
巨大的空间里排列着几十台各式机床,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切削液和润滑油的气味。
工人们在机器前专注地操作,有些人显然还很年轻,脸上带着稚气,但手上的动作已经相当熟练。
林注意到车间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画着简单的示意图,旁边写着一些数字和公式。一个老工人正指着黑板向几个年轻工人讲解什么。
“那是技术学习角,”党委书记自豪地介绍,“工人们自己组织技术培训,老工人带新工人,识字工人教文盲工人。”
“厂里还开办了夜校,教授机械原理、数学基础和政治常识。”
皮克仔细观看着车间的运作,不时提出一些问题:“工人的工资如何确定?”
“工作时间多长?”
“工伤如何处理?”
党委书记一一回答:“工资根据技术等级和工作量确定,最低工资保证基本生活,超额完成部分有奖金。”
“目前实行八小时工作制,但紧急订单时需要加班,加班工资是平时的1.5倍。”
“工厂设有医务室,轻伤就地处理,重伤送市立医院,治疗费用由工厂承担。”
“比柏林大多数工厂的条件要好,”瓦尔特低声对林说道,“至少在这里,工人受伤后不会被直接开除。”
参观过程中,林特意观察了工人们的精神状态。
他们显然很疲惫——长期的食物短缺和过度工作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但与此同时,他们的眼神中没有柏林工人那种深切的绝望和愤怒,而是一种混合着疲惫与某种……目标感的复杂情绪。
在一个铣床前,林停下来与操作工人交谈。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双手布满老茧,脸上有油污的痕迹。
“同志,您在这工厂工作多久了?”
林用俄语问道。
工人惊讶地抬起头,显然没想到外国来的同志会说俄语:“三年了,革命前就在这里。”
“现在的工作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工人想了想,擦了擦手上的油污:“以前,工头动不动就打骂,工资经常被克扣,受伤了就被赶出去。”
“现在……”
他顿了顿,“现在累还是累,但至少我们知道为什么累。”
“委员会每周公布生产计划,告诉我们这些机床要运往哪里——有些去乌拉尔的矿山,有些去乌克兰的集体农庄。”
“我们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工作。”
他指了指墙上的一张地图,上面用红蓝两色标记着工厂产品的流向:“你看,我们的机器在全国各地工作。”
“这种感觉……不一样。”
离开车间时,林在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个细节。
物质条件的改善固然重要,但那种“意义感”的建立,也许是革命带来的更深层的变化。
参观的最后一站是工厂的食堂。
那是一栋独立的砖房,里面摆着简陋的长桌长椅。
虽然还没到用餐时间,但已经有工人在排队领取午餐——黑面包、土豆汤、一点腌菜。
食物的分量不多,但每个人都安静地排队,没有争抢。
“工人的粮食配比比普通市民高20%,”党委书记解释道,“重体力劳动者还有额外的油脂和糖配额。我们知道,没有工人,就没有生产。”
结束工厂参观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
莫斯科冬日的白昼短暂,才下午四点,西边的天空已经染上了晚霞的暗红色。
车队驶回市中心,街道两侧的煤气灯陆续点亮,在暮色中投下昏黄的光晕。
回程途中,车厢里异常安静。
每个人都在消化下午的所见所闻。
安娜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掠过的莫斯科街景,轻声说:“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林问道。
“我以为会看到……”
“更多的激情,更多的‘革命气息’,”安娜斟酌着词语,“但实际上,我看到的更多是疲惫,是艰苦,是日复一日的劳动。”
“红旗和标语之下,是人们努力活下去、努力建设新生活的平凡景象。”
格特鲁德从笔记本上抬起头:“但这也许才是革命的真实面貌。”
“不是永无止境的狂欢,而是在废墟上的艰难重建。”
莉泽洛特一直沉默着。
突然,她开口了,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在想……如果德国也能这样,如果德国的工人也能有这样的工厂,这样的管理方式……”
她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车辆驶过大都会饭店门口时,索科洛夫上尉转过头:“同志们,今天的参观到此结束。”
“晚上七点,外交人民委员契切林同志将在饭店餐厅设宴欢迎代表团。”
“请准时参加。”
回到房间,林站在窗前,望着暮色中的莫斯科。
城市的灯火稀疏地亮起,克里姆林宫塔楼上的红星已经点亮,在逐渐深沉的夜色中坚定地闪耀着。
下午的参观像一幅幅画面,在他脑海中回放:
红场上操练的士兵,工厂里疲惫但专注的工人,食堂里安静排队领取食物的身影,墙上那些标记着产品流向的地图……
这里并非是一个乌托邦。
这里有饥饿,有疲惫,有物质极度匮乏的窘迫,有从旧时代继承下来的所有困难和问题。
但与此同时,这里有某种新的东西在生长——一种不同于资本主义逻辑的生产关系,一种赋予劳动以意义的新叙事,一种在艰难中依然向前的坚韧意志。
林想起列宁办公室里的那些书籍,想起导师那双锐利而疲惫的眼睛,想起他说“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因为现在有了你”。
窗外的莫斯科在冬夜中静静呼吸。
这座古老的城市,这个新生的政权,这个正在探索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道路的国家,此刻正以它的全部粗糙与真实,展现在来自德国的革命者面前。
夜色渐深,莫斯科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像这个艰难时代里不灭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