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头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卷起朱棣玄色龙袍的一角,猎猎作响。他扶着垛口的青砖站了整整一个时辰,指尖已被冻得发红,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城南那片黑压压的军营——朱元璋的主力就驻扎在那里,连营十里,灯火如星,入夜后也未曾熄灭,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会张开獠牙。
“殿下,该添件披风了。”华云龙捧着一件貂皮披风上前,声音压得很低。他刚从西城回来,甲胄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那是傍晚巡查时与敌军斥候交手留下的。城墙上的守兵大多抱着长枪打盹,却没人敢真的睡死,只要号角一响,随时能翻身跃起。
朱棣接过披风裹在身上,依旧望着远处的营垒:“周德兴的骑兵有动静吗?”
“派去的斥候回报,他的五千精骑在营外列阵,看阵型是想明日拂晓从北门突袭。”华云龙凑近一步,指着城下的护城河,“咱们在冰面下埋了尖桩,只要他们敢踏冰过河,保管有来无回。”
朱棣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城东。那里的箭楼已被炮火轰塌了一半,茹太素正带着民夫用沙袋填补缺口,老侍郎的身影在火把下佝偻着,却没停下手中的活计。昨夜那场炮轰让东城损失惨重,三名百户战死,连箭楼的横梁都被打断了两根。
“让茹太素歇口气,换批民夫上去。”朱棣道,“告诉他,今夜不用赶工,留着力气明日用。”
华云龙应声而去,刚走下城楼,就撞见丁德兴扛着一捆箭矢上来。这位素来沉默的将领此刻脸上带着罕见的焦躁,把箭矢往地上一放,瓮声瓮气地说:“箭簇不够了,铁匠铺连夜赶制,也只够明日半日之用。”
朱棣回头看了眼堆在墙角的箭杆,大多是百姓家里拆下来的房梁、床腿,削尖了裹上铁皮就是武器。他弯腰拿起一支,掂量了掂量:“把没箭头的木箭也备好,射马腿管用。实在不行,滚木礌石、沸油金汁,能用上的都别省着。”
丁德兴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黄牙:“早备着了!后营的猪油熬了三大锅,保证泼出去能烫掉一层皮。”
说话间,城西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守兵们瞬间惊醒,手按刀柄看向那边,却见是康茂才的火铳营在调整炮位,黑漆漆的炮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倒积极。”朱棣冷笑一声,“白日里打光了铅弹,夜里竟不知从哪弄来一批铁砂,看来是想明日用霰弹轰城。”
“要不要派一队人去袭扰?”丁德兴摩拳擦掌,“末将带三百死士,保准能掀了他的炮营。”
“不必。”朱棣摇头,“他巴不得咱们出去。朱元璋的主力都在城南,咱们一动,正中他下怀。”他顿了顿,看向城楼下的街道,“让各家各户把灯熄了,别给他们当靶子。”
城楼下的民居很快暗了下去,只剩下城墙上的火把还在明明灭灭。守兵们裹紧了棉袄,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有老兵拿出怀里的干粮,就着雪块慢慢嚼着,年轻些的则互相搓着手取暖,没人说话,只有风刮过垛口的呜咽声,还有远处敌军营地隐约传来的刁斗声。
midnight时分,朱元璋的中军大帐里依旧亮着灯。廖永忠捧着一份军报进来时,正撞见朱元璋对着地图发呆,案上的烛火被风一吹,映得他鬓角的白发忽明忽暗。
“陛下,周德兴求战心切,说要带骑兵绕后夺门。”廖永忠把军报放在案上,“另外,康茂才派人来问,铁砂只够一轮齐射,要不要留着关键时候用?”
朱元璋没看军报,手指在地图上的“北平”二字上重重一点:“告诉周德兴,天亮后听信号再动。康茂才的炮营……让他卯时三刻先轰东城,把那里的缺口再扩大些。”
“可东城守着的是茹太素,那老臣虽文弱,却硬得很……”
“再硬的骨头,也经不住炮轰。”朱元璋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狠劲,“朕要让朱棣知道,负隅顽抗的下场。”他起身走到帐外,望着北平城头的火把,那些火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又顽固地亮着,像嵌在黑布上的星子。
帐外的士兵们裹着毯子靠在帐篷边,不少人已经睡熟,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只有巡逻的哨兵踩着积雪走过,铠甲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远处的篝火旁,几个伤兵在低声啜泣,他们的伤口在寒夜里发炎,却连草药都不够用了。
天快亮时,北平城头突然响起一阵梆子声。朱棣猛地直起身,华云龙立刻吹起号角,守兵们瞬间各就各位,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但等了许久,城下的敌军营地却毫无动静,只有几只早起的乌鸦从营地上空飞过,发出沙哑的叫声。
“是虚惊一场?”丁德兴松了口气,刚要放下武器,却见朱棣指着敌军营地的方向,脸色凝重:“你看他们的炊烟。”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敌军营地升起的炊烟比往日少了一半,且都集中在中军附近。
“他们在藏兵。”朱棣的声音陡然变沉,“传令下去,各城门加倍警惕,尤其是北门和东城——他们要来了。”
城墙上的气氛瞬间又绷紧了,守兵们把滚木推到垛口边,弓箭手搭上箭矢,连民夫们都拿起了菜刀、扁担,紧紧盯着城下那片越来越亮的营地。风里似乎都带上了血腥味,预示着一场血战即将来临。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朱元璋的营地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鼓声。紧接着,号角齐鸣,无数士兵从帐篷后涌了出来,举着刀枪冲向城下。康茂才的炮营率先发难,铁砂混合着碎石从炮口喷出,像一条黑色的火龙,直扑东城的缺口。
“来了!”朱棣的声音在城头上炸开,“守好垛口!金汁准备——”
话音未落,铁砂已砸在城墙上,碎石飞溅,几名守兵躲闪不及,惨叫着滚下城楼。茹太素站在缺口处,被气浪掀得一个踉跄,却死死抓住身边的旗杆,嘶吼着:“填沙袋!快填沙袋!”
城下的周德兴骑兵已开始踏冰过河,马蹄踩在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随时会碎裂。康茂才的炮营还在继续轰击,东城的缺口越来越大,黑黝黝的城墙豁口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嘴。
北平城头的火把在晨光中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刀光剑影和漫天飞舞的箭矢。双方的士兵隔着护城河对峙,呼吸间的白气与硝烟混在一起,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武器摩擦的声响,等待着第一声冲锋的号角划破这决战前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