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牙关的积雪还未消融,朱棣已带着残部返回北平。城门缓缓开启时,守兵们望着这支满身血污的军队,甲胄上的冰碴折射着晨光,像一层破碎的银甲。百姓们躲在街角,看着他们的“燕王陛下”翻身下马,肩胛的绷带渗着暗红的血,却依旧挺直着脊梁,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很快,长街上就响起一片簌簌的磕头声。
“都起来吧。”朱棣的声音沙哑却有力,他挥手示意亲兵扶起最前面的老者——那是北平的老驿丞,当年他就藩时,这人还提着篮子来府里送过自家种的枣子,“家还在,就有指望。”
老者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陛下……您可算回来了。朱元璋的兵上个月还在城外烧杀,说是要‘清君侧’,好多人家都逃进了山里……”
朱棣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勒住缰绳,望着城内断壁残垣——布政司的牌坊被劈去一角,城隍庙的琉璃瓦碎了满地,街角的酒肆变成了焦黑的骨架。这场仗打了三年,北平虽未被攻破,却早已没了往日的繁华。“传朕令,”他对身边的华云龙道,“打开粮仓,给每户发三斗米、两匹布,让逃进山的百姓都回来,就说……燕王回来了,能护住他们了。”
华云龙领命而去,很快,粮仓前就排起了长队。朱棣策马穿过街道,百姓们的目光从恐惧变成敬畏,再到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他在一处坍塌的民房前停下,看见一个妇人正用碎砖垒着灶台,怀里的孩子冻得发紫,却死死攥着半块冻硬的窝头。
“把这个给她。”朱棣解下腰间的皮囊,里面是亲兵刚给的米糕。妇人接过时手在发抖,突然“扑通”一声跪下,磕得额头通红:“谢陛下……谢陛下……”
朱棣没再说什么,调转马头往王府走。他知道,发粮发布只能解燃眉之急,要让北平真正活过来,得做的事情还有太多。
北平王府的议事厅里,烛火彻夜未熄。朱棣铺开北平府的舆图,手指划过被战火焚毁的村落、淤塞的河道、废弃的农田。“华云龙,你带五千人,先把永定河的堤坝修起来。”他沉声道,笔尖在舆图上圈出几处溃口,“开春就要化雪,水淹了田,今年的收成就完了。”
华云龙的伤还没好利索,左臂吊在胸前,却依旧挺直着腰:“末将遵令。只是……修堤坝要征调民夫,百姓刚遭了兵灾,怕是……”
“给工钱。”朱棣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每人每天两升米,管一顿饱饭。告诉他们,这不是徭役,是给燕王干活,钱米一分都不会少。”
站在一旁的朱文正突然开口:“陛下,咱们的存粮怕是不够。狼牙关一战耗了大半,朱元璋又在黑水河卡着粮道……”
朱棣抬头看向他。朱文正虽是朱元璋的侄子,却因当年被贬而投了自己,这些年凭着精打细算,把北平的后勤打理得井井有条。“你有什么法子?”
“臣已让人去关外找朵颜三卫换粮。”朱文正从袖中掏出账册,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他们有战马和皮毛,咱们有盐铁,换个几万石粮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朵颜人贪得无厌,怕是要多费些周折。”
“周折?”朱棣冷笑一声,“告诉他们,粮可以给,但得帮咱们守三个月的边境。朱元璋要是从关外绕过来,让他们先挡着。”
朱文正点头应下。议事厅外传来脚步声,是负责城防的吴忠——他是吴良的堂弟,吴良战死后,朱棣让他接管了北平的城防。“陛下,城墙上的箭楼修好了七成,只是火药库里的火铳只剩不到百支,铅弹也快用完了。”吴忠递上清单,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康茂才的火铳营太厉害,咱们这点家当,怕是顶不住下次进攻。”
朱棣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他知道吴忠说的是实话。朱元璋的军队有火器营,有攻城炮,而自己这边,连弓箭都凑不齐。“让铁匠铺都开工,”他沉吟道,“把收缴的废铁都熔了,打箭头、铸铁炮。朱文正,你让人去山西买硫磺硝石,不管花多少钱,都要弄回来。”
夜色渐深,议事厅里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朱棣和姚广孝。老和尚正用枯瘦的手指捻着念珠,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沟壑。“陛下,光整饬北平还不够。”姚广孝的声音像陈年的枯木,“朱元璋在黑水河屯了十万兵,粮草充足,开春必然会来。咱们得找个帮手。”
“帮手?”朱棣挑眉,“谁会帮咱们?藩王们要么被朱元璋削了,要么缩在封地装聋作哑,朱允炆的旧部更是被咱们杀得差不多了……”
“云南的沐英。”姚广孝吐出三个字。
朱棣猛地抬头。沐英是朱元璋的养子,镇守云南多年,手握十万重兵,当年靖难之役时两不相帮,如今朱元璋与自己反目,这人会不会……
“沐英虽受朱元璋恩宠,却与朱允炆的关系也近。”姚广孝缓缓道,“去年朱元璋削他兵权,他托病不上朝,可见心里也有怨怼。咱们派个人去云南,许他世代镇守云南,不纳赋税,他未必不动心。”
朱棣盯着舆图上的云南,手指重重一点:“让谁去合适?”
“华云龙的弟弟华云虎。”姚广孝道,“此人早年去过云南,懂当地的土话,且性子沉稳,不会坏事。”
朱棣点头应下,心里却清楚,这步棋风险极大。沐英若答应,固然能解燃眉之急;可若是把消息捅给朱元璋,自己就成了瓮中之鳖。但眼下,他已没有退路。
三日后,北平城外的校场上,响起了整齐的呐喊声。朱棣穿着轻便的铠甲,正看着新兵训练。这些新兵大多是流民和孤儿,最大的不过十六岁,最小的才十二,拿着比自己还高的长枪,站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却没人敢后退。
“出枪要快,要狠!”朱棣亲自示范,长枪刺出时带起一阵风,将前方的草人戳得粉碎,“你们手里的枪,不是烧火棍,是保命的家伙!朱元璋的兵杀过来时,你不杀他,他就杀你,还有你的爹娘妻儿!”
新兵们的眼神渐渐变了,从恐惧变成了狠厉。一个瘸腿的少年猛地挺枪刺出,枪尖却偏了,差点扎到旁边的同伴。朱棣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帮他调整姿势:“瞄准心口,那里是要害。记住,打仗不是比谁的枪长,是比谁能活到最后。”
少年的手还在抖,却用力点了点头。朱棣松开手,看着校场上渐渐整齐的队列,心里稍稍安定。这些孩子,就是北平的希望,也是他的希望。
此时,朱文正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一封密信:“陛下,华云虎从云南送消息回来了。”
朱棣拆开信,只见上面只有八个字:“沐英愿助,待时而动。”他猛地握紧信纸,指节泛白——成了!有沐英在云南牵制,朱元璋就不敢倾巢而出,北平就多了几分胜算。
“让吴忠加派人手巡逻,”朱棣对朱文正道,“沐英的消息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另外,告诉修堤坝的民夫,再加两成工钱,务必在化雪前完工。”
朱文正领命而去。朱棣再次望向校场,新兵们的呐喊声震得积雪从树梢落下,像是一场迟来的春雪。他知道,整顿北平、储备粮草、训练新兵,都只是开始。与朱元璋的决战迟早会来,但这一次,他不会再被动挨打。
夕阳西下时,朱棣登上北平的城楼。寒风卷着他的战袍,猎猎作响。远处的黑水河方向,隐约能看到朱元璋大营的炊烟,像一条贪婪的蛇,盘踞在天际线上。
“朱元璋,”朱棣低声道,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远方的对手宣战,“你夺了朱允炆的天下,我就要从你手里夺回来。这北平,这大明,都不会是你的囊中之物。”
城楼下,百姓们正在修缮房屋,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打闹,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混着远处校场的呐喊,构成了一曲苍凉却充满生机的歌。朱棣知道,只要这歌声不停,北平就不会倒,他的希望就不会灭。
夜色渐浓,城楼的火把亮了起来,像一串守护的星辰。朱棣转身下楼,步伐坚定——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做,太多谋划要实现,而这场关乎天下命运的较量,才刚刚进入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