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映真不打算继续去想这种事情来持续伤害自己本就不太健康的精神状态,沉溺在无用的反刍和恐惧里没用。他是务实主义者,现在怎么离开更要紧。此前他已经有初步的未来设想,大致是留在首都星系圈内从事跟信息管理学有关或非敏感领域的分析工作。
他其实没有格欧费茵以为的那么喜欢跟人打交道。
这些工作环境稳定,无需频繁社交,也能最大限度发挥他的优势。他和方望槿不同,对在经过精心设计的恒温透明格子间当一个零件没有不满意。
这就是他原本认为自己最不坏的的正常人生。
但现在留在奥罗拉星系周边就意味着他不可能有机会摆脱任意恒和任今也,还是物理上的绝对远离更好。重新审视他的职业路径,他的筛选标准极端而明确。
位于核心星域声名显赫的学府都被忽略,他最满意的是设立在星图边缘那些需要多次跃迁才能抵达的、名字在通用语里都极生僻星系里的学校。这些学校出于为维护边远星系提供技术支援的目的往往教学质量一流,但实在过于偏僻,报考的学生通常寥寥无几。他最终锁定的坐标位于人类已知疆域的极边缘,与未完全探索的星域接壤。
他点开闪烁着警示标志的条目:快速反应支援部队。
这个岗位的考试标准严苛至极,但是他认为只要不用回到这里,他什么都能做得到。这是一个量身定做的合法流放地。
升学到高中时格欧费茵提供了住校的选项。
目前的教育系统还保留学校的形式就是社会化的一环,宿舍也被传承了下来。一周五天可以不用见他们俩,他状若无意地提出了住校申请。
任今也在保密单位工作,没空管他上下学路程上的闲事。
“派司机去接你。”这就是任意恒的答复。
哈哈,任映真在心里干笑,那更糟。他换了个话题将这件事绕过去,算了,还是走读吧。
如果打草惊蛇的话,说不准这俩人会直接摊牌。在两个S级和一个c级间,用毛毡老鼠想都知道任现林会怎么选,只要不让别人知道,他们俩想怎么样都行。
有些下意识的行为却很难全部控制住,任映真开始回避任今也的肢体接触。至于被对方解读为欲拒还迎就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了,难道他要为别人的变态买单不成。
他把所有的自我价值和可能存在的未来都赌在了学习这件事上,生活节奏骤然加快,精力投入到超纲内容中。体能训练更残酷些,过了没多久,周迢就开玩笑说他快能用下巴扎人了。
“我看了你新增的选修课表单。”他说:“你的职业取向改了吗?打算去哪?”
他从光脑上抬起头,花了点时间让目光对焦,才看清关切的眼睛。他的灵魂扒住这个细小的出口耳语道:“远星自治领……我想去那边的学校,还有、快速反应支援部队。”
周迢消化了一下信息,接着声音里有种了然的严肃,凑近他道:“你终于想通了要离家出走了?”
任映真垂下眼睛,没回答他,这就是默认了。
“……”周迢默了默,又说:“那我们一起?”他听得出周迢已经让自己的语气尽量不那么跃跃欲试,还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宇宙这么大,哪儿需要就去哪儿,好兄弟离家出走就要一起走……也不是,反正老妈也同意让我浪迹天涯,她早就知道我要当星际牛仔的心愿!”
……唉,笨蛋。任映真想,到底没有说出来。
于是一切似乎真的开始变得不同了,至少这不再是一场孤独的远征。方望槿对他说“我妒忌你”的时候任映真听懂了那句潜台词,那就是你和我一样都是只能靠努力追赶他人脚步的那种人、倾尽一切能摸到的天花板也不过是普通的天才而已。
在他眼中周迢是普通的反义词。
周迢的思维不受拘束,总能冒出天马行空却能切中要害的奇思妙想。
体能训练结束后,他一个人先离开训练场。模拟出来的夕阳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用冷水扑掉脸上的汗,镜中倒映出一个湿漉漉的、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的少年。
这个念头又一次刺进来,在裂开的意识边缘穿针引线,把他重新缝补好,还是会漏出一点:姐姐被永远留在五岁那年了。
任静蓁和任映真从还在母亲的子宫里的胚胎时期就共享心跳和营养,出生后外貌也如同复刻,连灵魂的波长都惊人的同步。沈君萤在他们尚小、尚且都活着的时候怀疑一个灵魂共用两副躯壳,因为总有一个孩子只说半句话,而另一个也总是听得懂。
只有异能力迥异。
在发现这家里没什么正常人后,任映真忍不住去做一种残忍的假设:她那么早离开是否因为神只也偏爱这个好孩子,心生怜爱,所以才迫不及待地要用一个意外把她收回天堂,以免目睹这个家逐渐显露的另一面。他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他现在的想法变成了如果任静蓁活下来的话,应当不必面对这些成长的烦恼,家庭的冷暴力,令人作呕的觊觎和无处不在的压抑。没有办法想象她不站在阳光下的样子。
他们是完全同步的双星,不可分割的整体。失去姐姐后,他只能在巨大的引力缺失下失衡、孤独地旋转。
任映真和周迢则是互补派,周迢拥有他缺失的一切,光芒也并非为了照亮他才存在,但是十分有效地把他从趋向坍缩的漩涡里用力拉了出来。
奇怪,竟然觉得自己有点走运了。他读到公开数据库里的理论模型写:在漫长的宇宙时间里,双星中的一颗恒星,可能将自身的物质抛射给另一颗恒星。这种物质转移的过程极其剧烈,既可能导致系统的失稳甚至爆发,但也可能在尘埃落定后,孕育出新的、更稳定的天体。
他祈祷他们是后者。
周迢以外的同学当然也不是瞎子,他们推荐了新型的神经认知增强剂,副作用很小,就是短期提升专注力和记忆效果,考前用用能轻松不少;又有的建议考虑做个微创脑机接口优化来提升信息处理效率,自称家里有渠道。
从线可以看出都是真心好意,被任映真一一婉言谢绝。他虽然没有电子设备适应不良,但并不喜欢外在的增强手段,这点不知道是不是遗传还是家庭潜移默化的影响。
他的努力也同样引起了家中的注意,但是、这说法毫不夸张,他们对任映真的个性了解程度与随手抓一个路人来问无异。只要说异能等级只有c,如果连全优生都做不到,以后绩点也不够看,未免也太给家里丢脸了吧——百试百灵,百战百胜。他们顺势默许了这种上进,有种算你识相感。
【快给我憋死了,观众好骨,虽然我嘴上说真骨科但是你不能真骨科!就算是第二人生尺度也太大了吧!】
【不对吧,先别急着骂,第二人生从来也没说过这就是记忆模拟啊,第十期里任映真有c级异能,但现实中的A-07是无能力者,根本不存在异能,而且现实中方望槿和任映真也从来没见过面】
【就是说啊,说不定A-07跟任映真过的生活不一样呢,搞不好比第十期的情况好多了,哥哥们也不一样,但第二人生可能是为虐而虐】
【不对。任映真有就医记录,在现实的时间线上对应着任静蓁去世的意外事故当天他也入院了,应该是真的被那块石头砸中了,醒来才知道姐姐死了】
【就医记录不是保密信息吗,怎么这也能搞到?】
【都特级罪犯了,你猜之前警方有没有把他查个底朝天,漏个几条出来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们为什么会觉得A-07过得比任映真好呢,无能力者怎么可能过得更舒服,c级是边缘人,无能力者只会是透明人,比空气还没用,说不准连被欺负的价值都没有】
【前面说得好像人均b+一样,我们这些b-日子不过了是吗?】
【哈哈,我是E级的,我可以举报前面的弹幕吗?】
【???我是说A-07在家的处境,你们集火我干什么?】
【真拿格欧费茵教的当空气啊】
【…………】
【……万幸,至少周迢是真的】
一切正常运转,绝对达成了格欧费茵设定的最优解。
但他把自己是个人这件事忘掉了。
高强度的精神负荷和体能透支会让免疫系统率先拉响警报,他读过,但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经用。剧烈眩晕毫无征兆,他在伸手试图扶住墙壁的时候只感觉到手指徒劳地划过墙面,视角向前栽倒。
“映真!”
意识最后是周迢的声音,醒来时看到的是周未的脸。周围布景应该是学校的医务室,年长者看着他,眼睛里只有沉静的等待。
“感觉怎么样,还晕吗?”
他喉咙疼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轻轻摇头。辅助诊疗系统界面在床边的光屏上显示了状态,过度疲劳引发的免疫力降低,导致感冒症状发作得尤其剧烈。虽然已经使用了退热和抗菌药物,但痊愈仍需几天时间。
任映真有点心虚地接过水杯,触感是温的。
“小迢被吓坏了。”周未说。
他就更愧疚地低下头。做错事还给别人添麻烦。
周未将他反应尽收眼底,轻轻叹了口气,伸手盖在他的手背上:“很辛苦吧。我相信你,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成的。格欧费茵已经通知你家里了,不过那边可能暂时抽不开身,所以小迢就先叫我过来了。”她说完,声音更柔和些:“如果不想折腾的话,小真今天就去我们那住也可以。”
他在这种时候面对这家人好像只有点头的份。
“不过,”周未话锋一转,“不管追求什么样的目标,把自己逼到这一步都是不对的。下次不可以这样了,好吗?”
他还是只能点头。
原来人类是不只会为悲伤而掉下眼泪的,人类的心脏会在悲伤和痛苦时紧缩,接收到无法称重的善意时也会酸涩得发痛。他尝到喉咙涌上来的一点铁锈味:“谢谢阿姨。但……”
“感觉好点了我们就回去。”周未不容置疑地说,已经看破了他非暴力但坚决不合作的本质。
【公开档案里他们参加工作第一年,周未女士就因病去世了】
【这么快?!】
【也就是说第十期顺延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失去自己心目中最像老师的人了】
【第十期也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发展吧?我不认为深井播第二人生第十期就是为了让我们看任映真如何成为A-07的,这里是今日普法吗】
【可是深井是负责司法系统的AI啊哈哈哈哈这样好像才对味嘛】
【很难不对任映真产生怜爱之情好吗!这小苦瓜一个,敏感、倔强、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是再想想A-07的公开影像性格看起来很恶劣啊,持靓行凶,非常轻佻张狂……而且据说他的职场同事评价并不很好,有匿名用户说他其实相当自负啊】
【笑发财了,都匿名了还能信吗】
等父母出去,周迢突然神神秘秘地蹲到任映真的床头:“本来想等你生日再给你一个惊喜的,但是你现在这么没精神,我就毅然决定提前送你这份大礼,让你打起精神!”
任映真有些疑惑,他确实有些好奇周迢会准备什么生日礼物给他。虽然时间并不不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只见他从背后掏出来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手里。
他低头,掌心躺着一只毛毡老鼠。一看就知道是手作品。这小玩意儿丑得十分具体,甚至有点萌起来了。
“……”
“……你为什么不说话。”
“……谢谢。”他艰难地说:“挺可爱的,我喜欢。谢谢。”
“那就好,毕竟是赶工做的,还有很多可以改进的细节。”周迢如是说。他誓要做个不一样的老鼠明年再送给他,每年都送,还问任映真想要夜光耗子吗,听起来很酷吧。
任映真想如果他能活到八十岁,房间大概会变成鼠窝。
“别演了我知道你想说我做的老鼠很丑,”周迢把那只穿着运动服的毛毡老鼠按在他掌心里,“但不许拒绝这只我觉得很可爱的小老鼠!你知道丑萌吗?看久了真的会觉得很可爱的!”
“……好好好,但可不可以不要夜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