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看着弟弟那张写满不敢置信、仿佛见了鬼魂般的脸,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数月的生死漂泊,朝堂的暗流涌动,此刻在亲人的目光下,所有的伪装都轰然瓦解。
他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温和的笑意,声音带着久别重逢的沙哑:“成弟,是我。”
确认的瞬间,赵成脑中那根紧绷的“理智”之弦彻底崩断。什么丞相威仪,什么朝堂体统,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积蓄了数月的悲痛、担忧,以及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化作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如同幼时受了委屈那般,不管不顾地扑进赵高怀里,双臂死死抱住兄长的腰,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勒进骨血里,仿佛一松手,兄长就会再次消失。
他声音哽咽得几乎语无伦次:“哥!真是你!
真的是你!你没死……你没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赵高被弟弟这激烈的反应弄得有些难为情,尤其是旁边还站着吕雉。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赵成单薄的肩膀在剧烈颤抖,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带着滚烫的温度。
他轻轻拍着赵成的后背,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的责备,却又掩不住那份血浓于水的疼惜:
“好了好了,都已是位极人臣的丞相了,怎么还这般不稳重?你看,旁人都要笑话你了。”
一旁的吕雉倒是很给面子,配合地抬手掩唇,假意笑了笑,但眼神里闪烁的更多是好奇与探究——
她倒是想看看,这位“死而复生”的前廷尉、如今的“鬼魂”,究竟要和当朝丞相谈些什么。
她并未立刻离开,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像个沉默的旁观者。
赵成却根本听不进去兄长的话,依旧把头埋在赵高肩头,带着哭腔反复念叨:
“我不管!我不管什么丞相不丞相!没了哥,我就没了主心骨!这几个月……我太难了……”
赵高知道弟弟这是真情流露,心中亦是感动。他不再多说,只是任由他抱着,手掌轻轻顺着他的脊背,等待他慢慢平复这过于激动的情绪。
过了许久,赵成的哭声才渐渐止住,变成低低的抽噎。他不好意思地松开赵高,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眼眶通红,鼻尖还在微微发酸。
这时他才注意到旁边似笑非笑的吕雉,俊脸一红,连忙拱手行礼,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让……让夫人见笑了。”
吕雉见状,知道接下来的谈话必定是机密,绝非她能旁听。方才没走,不过是想看看这兄弟重逢的热闹。
此刻见赵成恢复了些许常态,她便微微一笑,语气温婉:
“丞相与兄长久别重逢,真情流露,何笑之有?你们慢聊,妾身去吩咐人准备些热茶点心。” 说罢,优雅地转身离去,还贴心地将房门轻轻掩上,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屋内只剩下兄弟二人。赵成迫不及待地拉着赵高坐下,眼神里满是急切:
“哥,你快说!这几个月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怎么会活下来?南越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高端起桌上的凉茶抿了一口,压下心头的翻涌,简略地将南越的经历再说了一遍——
从伪装成商人探查叛乱,到送信无果,再到躲入深山目睹章邯屠城,最后隐姓埋名半年才敢北归。
这一次,他说得更具体,尤其是章邯屠城时的惨状,字字句句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博罗、龙川皆秋毫无犯,唯独番禺,被他屠得鸡犬不留。这不是平乱,是蓄意灭口!”
听完兄长的叙述,赵成眉头紧锁,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脸上满是震惊与茫然。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尖泛白,声音都在发颤:
“番禺屠城?竟有此事?我……我只收到章邯将军凯旋的捷报,言说南越已定,叛乱首领伏诛,通篇都是功绩,半个字都未提及……屠城啊!”
他身为当朝丞相,竟对如此惨绝人寰的惨剧一无所知,这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朝堂之上,竟有人能将如此大事瞒得严严实实!
赵高仔细观察着弟弟的表情,从他眼中的震惊、愤怒与挫败来看,绝不似作伪。他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转而问道:“我不在的这几个月,朝中近况如何?陛下……扶苏他,还好吗?”
提到扶苏,赵成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重重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哥,你不在,陛下……变了很多。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勤于理政,更不愿听臣子劝谏,行事愈发独断专行。
前几日,我因赈灾粮款的事进言,说其中有克扣之嫌,他竟当场拍了案,说我‘疑神疑鬼,动摇民心’,根本不给我辩解的机会。
如今的朝堂,早已不是你在时的模样,他……已不容他人质疑。”
赵高心中一震,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他没想到,扶苏登基才四年,竟已被权力侵蚀到如此地步?
他原本坚信,以扶苏的仁厚本性,绝不会下达屠城这种残忍的命令,可如今听赵成描述他的“独断专行”,那丝固有的信任,不禁动摇了几分。
可即便如此,屠城的代价也太大、太违反常理了!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他的脑海:
难不成……是宫里的始皇帝?嬴政为了永绝后患,暗中授意章邯动手?
他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思绪,对赵成沉声道:“此事疑点重重,我必须面见先帝。昨日已让刘季入宫通传,想来不久便有消息。”
与此同时,刘季那边的进展颇为顺利。他凭着自己那张厚脸皮,以及与嬴政早年的特殊“交情”,竟真的顺利入宫。
半年未见,嬴政明显清瘦了许多。
他穿着一身素色常服,坐在殿内的软榻上,脸色带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眼神空洞,不复往日的锐利。
他大部分时间都将自己锁在深宫里,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但见到刘季这个“老哥们”来访,他脸上还是露出了难得的、真心的笑意,挥手屏退了所有侍从,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你这泼皮,倒是稀客。”
两人如同往日般闲谈,说着些市井趣闻、军中旧事,刻意避开了沉重的朝堂话题。
刘季瞅准时机,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
“政哥,跟你说个稀奇事,你可得稳住……老赵,赵高那老小子,他没死,回来了!昨天半夜跑我那儿吓人玩儿呢!”
嬴政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在指尖,他却浑然不觉。
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神采,那苍白的面容上骤然涌起一阵激动的红晕,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声音都带着颤抖:“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刘季拍着胸脯保证,“现在就在我府上等着呢,就等你来见他!”
嬴政猛地站起身,动作急切得险些踉跄,他一把拉住刘季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走!带朕去见他!现在就去!”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早已褪去帝王的沉稳,只剩下对老友失而复得的迫不及待。
两人匆匆走出宫殿,刚至宫门外,却正好撞见了前来请安的扶苏。而他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位姿容婉约的女子——婉。
扶苏见到嬴政和刘季,连忙躬身行礼,声音恭敬:“儿臣参见父皇。” 婉也怯生生地跟着跪拜,低眉顺眼,不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