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目光在扶苏身上一扫而过,随即落在苏婉身上,眉头立刻紧紧皱起,脸上毫不掩饰地浮起浓浓的嫌弃与不悦。扶苏一直请求他允许自己正式迎娶苏婉,可嬴政始终以“苏婉出身平民,有损皇室威严”为由拒绝。此刻见扶苏又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无疑是在挑战他的底线,心中更是烦闷,眼神冷得像冰。
扶苏感受到父亲的不悦,耳根瞬间发红,有些尴尬地埋下了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刘季见状,赶紧打圆场,哈哈一笑,刻意提高了音量,一边说一边半推半拉着嬴政往马车方向走:“哎呀,陛下这是要出宫散心啊?真好真好!那个……政哥,咱们不是还有急事吗?别耽误了,快走吧快走吧!”
嬴政冷哼一声,没再看扶苏和苏婉,任由刘季拉着上了马车。
马车轱辘转动,载着心思各异的嬴政和刘季,快速驶向淮阴侯府。
扶苏携婉默然返回寝殿。铜环叩门的声响刚落,他便挥手屏退所有侍从,殿门闭合的刹那,那张强撑着的帝王面孔瞬间卸下所有铠甲——
眉宇间拧着化不开的郁结,眼底浮起细密的红丝,连脊背都比往日佝偻了几分,整个人被浓重的疲惫与黯然裹住。
婉没有多言,只是轻步走向案几,提起鎏金铜壶为他斟了杯温热的蜜水。
玉杯递到他手边时,她指尖刻意顿了顿,用掌心的温度焐了焐冰凉的杯壁,才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她就那样立在一旁,清澈的眸子里盛满担忧,像含着一汪浅浅的泉,安静地淌过他紧绷的神经。
扶苏指尖刚触到杯壁的暖意,便猛地抬头看向她,喉结滚动了两下,声音带着未散的沙哑:
“婉……” 他伸手攥住她微凉的手,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依赖,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
不等她开口,他便将头轻轻靠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发丝蹭过她的衣领,气息里满是压抑的委屈:
“父皇他……还是如此。” 顿了顿,他声音低得像呢喃,“为何……为何想要与你堂堂正正在一起,就这般难?”
这半年来,朝堂的压力如潮水般汹涌——
老儒臣们以“血统纯正”“门第相称”为由轮番进谏,奏折堆成了小山;与父皇嬴政的关系更是冷到了冰点,每次觐见都只剩冰冷的训诫与沉默。
唯有在婉这里,他才能卸下帝王的重担,露出少年人般的脆弱与迷茫。
而婉,早已将一颗心全系在这个坐拥天下却形单影只的年轻帝王身上。
他深夜批阅奏折时,她便执灯相伴;他因朝堂纷争烦忧时,她便轻声宽慰。
他们在深宫的角落里相依相偎,感情在逆境中疯长,早已成为彼此生命里不可或缺的支撑。
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一道无形的高墙。森严的礼法如同枷锁,群臣的反对声浪震耳欲聋,而太上皇嬴政那一句“不允”,更是如冰锥般刺在两人心头。
没有名分,婉便永远只能是藏在阴影里的人,不能随他出席朝会,不能被天下人知晓,连一句“陛下的妃嫔”都算不上。
这份委屈,扶苏懂,婉更懂,却只能各自隐忍。
感受着肩头的重量,婉鼻尖一酸,却强忍着将泪水逼回去,努力扬起一个温柔的笑,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
“陛下不必忧心妾身。
能日夜陪伴在陛下身边,看陛下处理朝政、安邦定国,妾便心满意足了。名分……真的不急的。”
她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细细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声音柔得像羽毛,“只要陛下心里有婉,婉便什么都不怕。”
扶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兰草香,那是他唯一的慰藉。
他知道她在强装坚强,也正是这份温柔与坚韧,让他更加无法放手。
他猛地攥紧她的手,指节泛白,低语道:
“朕不会永远受制于人……婉,再给朕一些时间。” 此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个想守护心爱之人的男人。
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那抹温暖在深宫的寒意里,显得格外脆弱,却又带着一丝不肯屈服的倔强。
与此同时,淮阴侯府邸的气氛却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压抑的急切与期待。
马车刚在府门前停稳,嬴政便一把推开车门,不等车夫搀扶,也顾不上刘季招呼门童,几乎是踉跄着冲了下去。
腰间的佩剑撞击着石阶,发出急促的脆响,他大步流星地往府内走,袍角在身后翻飞,平日里的沉稳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难以掩饰的焦灼。
刘季和刚闻讯赶来的吕雉对视一眼,连忙快步跟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嬴政径直闯入赵高所在的厢房,推开门的瞬间,目光便如鹰隼般锁定了房中央那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素色麻布衣衫,身形比记忆中清瘦了些,发丝间甚至夹杂着几根银丝,却依旧眉眼锐利,脸上带着一抹复杂难辨的笑容。
四目相对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窗外的风声都戛然而止。
下一刻,这位昔日横扫六合、威慑天下的始皇帝,所有的克制与隐忍都轰然崩塌。
他大步上前,在赵成、刘季等人惊愕的目光中,伸出双臂,紧紧地、用力地将赵高拥入怀中!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亡魂”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指尖几乎要嵌进他的后背,以此确认眼前人的真实存在。
“赵高……” 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赵高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撞得微微一晃,后背传来的力道让他有些发疼,却清晰地感受到嬴政胸腔下剧烈的心跳,以及那颤抖的手臂传递出的、毫无伪装的激动与庆幸。
这位帝王,一生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如此直白地表露情感,可此刻,他的脆弱与喜悦却一览无余。
赵高心中五味杂陈,有感动,有酸楚,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嬴政的后背,动作带着一丝安抚,却什么也没说——千言万语,都藏在这沉默的回应里。
刘季见状,立刻冲着赵成和吕雉使了个眼色。
三人心领神会,默契地踮着脚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将这珍贵的重逢时刻,完完整整地留给了这两位曾经并肩天下的君臣。
许久,嬴政才缓缓松开手臂,他退后一步,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赵高,从他清瘦的脸颊到沾着尘土的衣摆,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脸上激动的红潮渐渐褪去,恢复了往日的深沉与锐利,只是眼神深处,那份失而复得的喜悦依旧未曾消散。
“说吧,” 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语气却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威严,
“这半年,究竟怎么回事?从你派人送信之后,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巨细靡遗,都给朕说清楚!”
赵高定了定神,敛去脸上的复杂神色,缓缓开口。
他从躲入番禺城外的深山、亲眼目睹章邯率军围城说起,讲到看到屠城令下达时,城墙上飘起的黑烟与城内的惨叫,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几分;
再到他隐姓埋名,乔装成流民探查周边城池,确认其余郡县无恙后,才下定决心辗转返回咸阳……
叙述中,他对与蓝氏寡妇的交往略作修饰,隐去了一些私语细节,其余皆如实道来,没有半分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