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红光,并非幻觉。
它在破碎的表盘深处,在怪物尘埃与汗水凝结的污垢之下,挣扎着,闪烁着。
一次。
两次。
像是溺水者在水面下伸出的最后一只手。
绝望的白雾依旧在咆哮,高温炙烤着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刀片。陆少校已经从地上爬起,一把抓住姜晚的手臂,试图将她从这片人间地狱里拖出去。
“走!快走!这里要塌了!”
他的吼声在蒸汽的轰鸣中显得模糊而遥远。
姜晚却纹丝不动。
她的全部心神,都被脑海中一个突兀响起,带着强烈电流杂音的电子音攫住了。
【滴——能源严重不足,检测到宿主生命体征急剧下降……启动紧急唤醒协议。】
【警告!能源储备低于0.1%,自毁协议已激活,倒计时……滋啦……计算错误。】
是星火!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姜晚被绝望和蒸汽填满的混沌大脑。
它还活着!
【宿主,你再不给我找个充电宝……不,找个发电机,咱俩就得一起变成七十年代的炭烤标本了。】
那熟悉的,欠揍的吐槽腔调,哪怕夹杂着滋啦作响的电流声,也在此刻显得无比亲切。
“闭嘴!”姜晚在心里咆哮回去,“有办法没?!”
陆少校见她跪在地上不动,眼神发直,还以为她被吓傻了,手上力道更重,几乎是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姜晚!清醒一点!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灼热的蒸汽已经将他半边军装都浸透,裸露的皮肤上烫起了成片的水泡,他却浑然不觉,只想带着这个女人冲出去。
【别理他,暂时死不了。】
星火的电子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
【正在进行环境扫描……滋……扫描模块功率受限……重新校准……扫描完成。】
【管道材质:q235碳素结构钢,七十年代国产标准。】
【内部压力:预估超过3.5兆帕,并且在持续上升。】
【温度:管壁表面温度超过400摄氏度。】
【结论:你们刚才掰断的不是阀门,是自己的生路。】
“我需要的是解决办法,不是让你来给我念悼词的!”姜晚的意识在疯狂嘶吼。
地下管道的结构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头顶的混凝土天花板上,有灰尘和碎块簌簌落下。
这里随时可能彻底崩塌。
【办法?】星火的电子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进行某种超负荷的运算,连电流杂音都变得更加刺耳。
【有。】
【方案A:等死,比较安详。】
【方案b:听我的,大概率死得比较壮烈。】
“选b!”姜晚毫不犹豫。
“什么b?”陆少校被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喊得一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他看到姜晚那双被熏得通红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疯狂的光亮。
她反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别出去!回去!”
“你疯了?!”陆少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道白色的蒸汽巨龙就在他们身后几米远的地方肆虐,整条管道都快被它撑爆了,她居然说要回去?
“我没疯!”姜晚的声音尖锐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想活命就听我的!”
她不再解释,猛地挣开陆少校的手,转身就朝那片白雾冲了回去。
“该死!”
陆少校低声咒骂了一句,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跟了上去。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但他知道,他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两人再次冲回那片高温高压的死亡区域。
能见度几乎为零。
【坐标定位中……以破损阀门为原点,沿主管线向左移动1.7米。】
姜晚几乎是闭着眼睛,凭借着脑海中星火给出的精确指令,摸索着滚烫的管壁向前。
“这里!”她停下脚步,冲着身后的陆少校大喊。
陆少校跟了上来,用身体护住她,挡住大部分飞溅过来的水滴。
“你要干什么?”
“看到那条焊缝没有?”姜晚指着管道上一个模糊的凸起,那是在无数锈迹和污垢下,唯一可以辨认的标志。
陆少校眯起眼睛,勉强分辨出来。
【目标确认。焊缝下方7.3厘米处,有一片直径约两指宽的陈年锈斑。那是当年钢材轧制过程中留下的应力集中点。】
“焊缝下面,大概七厘米,有个锈点!”姜晚几乎是同步复述。
“用你最大的力气,用杠杆的断口,砸那里!”
“什么?”
陆少校彻底愣住了。
用尖锐的金属去砸一个充满了超高压蒸汽的管道?
她这是嫌他们死得不够快吗?
“你在开什么玩笑!这会引起爆炸!”他断然拒绝。
“不会!”姜晚尖叫着反驳,“这里的应力最集中,材质最脆弱!只要力量和角度合适,只会造成一个可控的泄压口!能暂时降低主阀门那边的压力!”
这些话,一半是星火的原话,一半是她自己基于工程师本能的理解和翻译。
可这些话在陆少校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用耳朵听金属尖叫,现在又要靠眼睛看什么应力点?
这个女人,真的是人吗?
“快!我们没有时间了!”姜晚催促着,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信我一次!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头顶,一块拳头大的水泥块呼啸着砸落,在两人身边不远处摔得粉碎。
陆少校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被烟灰和汗水弄得一塌糊涂,却写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决的脸。
这个从废品站里走出来的,身份不明的女人,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他的认知。
现在,她又提出了一个足以让任何正常人判定为自杀的疯狂计划。
可是……
他别无选择。
再拖下去,结局只有被活埋或者被蒸熟。
赌了!
“你退后!”
陆少校一把将姜晚推到自己身后,双手紧紧握住那半截断裂的杠杆,将尖锐的断口对准了姜晚所说的那个位置。
他深吸一口气,灼热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剧痛。
手臂肌肉坟起,青筋暴突。
“喝!”
伴随着一声暴喝,他将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希望,将两人的性命,全都灌注在了这孤注一掷的猛击之上!
“当!”
一声沉闷到极致,却又穿透了蒸汽轰鸣的巨响,炸裂开来。
杠杆的断口,精准地凿进了那个锈迹斑斑的点。
没有想象中的剧烈爆炸。
只有一声……尖锐到极致的,仿佛金属被撕裂的惨叫。
“嗤——”
一股全新的,但比主阀门那道细得多的白色蒸汽,如同利剑一般,从被击穿的点上喷射而出!
有效!
姜晚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正如星火所计算的那样,这个新的泄压口出现后,远处主阀门那如同怒龙咆哮的轰鸣,肉眼可见地……不,是肉眼可闻地,迅速减弱了下去。
从狂暴的巨龙,退化成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亚力,被分流了!
他们真的从死神的镰刀下,抢回了一线生机!
“成功了……”陆少校脱力地靠在管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刚才那一击,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然而,姜晚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星火那不带感情的电子音再次响起。
【临时泄压窗口,预计持续32秒。之后,新的破裂口会因高压冲刷而扩大,届时压力将重新回到失控状态。】
【倒计时开始,31,30……】
姜晚的血液瞬间又凉了下去。
只有三十秒!
“还没完!”她冲着陆少校喊道,“我们只有半分钟时间!”
“半分钟?我们还能做什么?”陆少校喘着粗气问,他的大脑已经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了。
阀门手轮已经毁了,他们还能做什么?
【宿主,还记得共振吗?】
星火的提示在脑海中浮现。
共振……
姜晚的脑子飞速运转。
之前,她是用耳朵听出了阀门螺杆和垫片之间因为高压产生的临界共振频率,然后指挥陆少校用拳头,通过一次精准的冲击打破了那个危险的平衡。
那是一次“卸力”。
而这一次……
【我们不是要关上它。】星火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兴奋?
【我们要,拆了它。】
一个无比大胆,无比疯狂的念头,在姜晚的脑海中成型。
他们无法关闭阀门。
但是,如果能将整个阀门的核心部件,那个在管道内部负责封堵的阀板,彻底从阀体里弄出来呢?
那就相当于把一个堵住的血管里的血栓,整个给掏了出来!
虽然依旧会泄漏,但至少不会再有压力积聚,不会再有爆炸的风险!
可是,怎么拆?
【用它自己的力量,来拆掉它自己。】
【我已经计算出整个阀门组件的固有频率。现在,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冲击源’,一个能持续不断,并且频率可控的冲击源。】
姜晚的目光,穿透重重蒸汽,落在了那根被陆少校丢在地上的,沉重的,断裂的杠杆上。
“把它给我!”她冲过去捡起杠杆。
“你要干什么?”陆少校跟了过来。
“我们需要制造一个持续的震动!”姜晚一边说,一边将杠杆的一头死死抵在阀门本体的外壳上,另一头则用肩膀扛住。
这是一个简陋到可笑的杠杆结构。
“陆少校,听我口令!”姜晚调整着杠杆的角度,将发力点对准阀体上一个不起眼的螺栓,“等会儿我喊开始,你就用手,有节奏地,敲击杠杆的末端!”
“敲击?”
“对!就像打鼓一样!我喊‘咚’,你就敲一下!一定要跟上我的节奏!一下都不能错!”
陆少校彻底放弃了思考。
他现在觉得,自己可能是在一个荒诞的噩梦里。
而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制造噩梦的魔鬼。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好。”
姜晚闭上眼睛,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听觉上。
周围是两个泄压口发出的,不同频率的“嗤嗤”声。
还有管道内部,水汽流过阀板时,产生的细微的“嗡嗡”声。
她要做的,就是从这片嘈杂的噪音里,找到那个属于阀板的,独一无二的“声音”。
然后,让杠杆的敲击,与它同步。
【频率捕捉中……341赫兹……488赫兹……滋啦……环境噪音干扰过大……】
星火的计算似乎也陷入了困境。
不行,来不及了!
姜晚只能靠自己!
她是一个顶级的精密仪器工程师,她的耳朵,就是最高级的传感器!
找到了!
就是那个音!
那个隐藏在所有噪音之下,微弱,却又顽固存在的,属于死亡的频率!
“准备!”
姜晚猛地睁开眼睛,对着陆少校发出指令。
“开始!”
“咚!”
她用自己的喉咙,发出了第一个节拍。
陆少校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一拳砸在了杠杆的末端!
“咚!”
清脆的敲击声,通过杠杆,传递到阀体。
“咚!”
“咚!”
“咚、咚、咚!”
姜晚的口令越来越快,陆少校的敲击也越来越快!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一个是指挥,一个是士兵。
一个用声音发出指令,一个用拳头执行命令。
他们的目标,是向死神发起冲锋!
渐渐地,管道内部那细微的“嗡嗡”声,开始变大。
它像是在回应着杠杆的敲击,与它同声歌唱。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
整个阀门,连同它连接着的主管道,都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幅度,剧烈地颤抖起来!
共振!
毁灭性的共振开始了!
【警告!结构强度即将达到临界点!】
星火的警报声疯狂响起。
“再快!”姜晚已经喊不出声,只能用嘶哑的喉咙发出含糊的音节。
陆少校的拳头上已经血肉模糊,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依旧精准而疯狂地,执行着每一次敲击!
“咔——嚓——”
一声比之前手轮断裂时,沉闷百倍,也恐怖百倍的碎裂声,从阀门内部传来。
紧接着。
“砰!!!”
一股无与伦比的巨大力量,从阀门内部猛然爆发!
那个重达上百斤的铸铁阀门,正中央的阀盖,连同着无数螺栓和零件,被内部彻底崩坏的阀板,像炮弹一样,直直地顶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