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海盆”的硝烟与血腥,被亘古不息的海浪冲刷涤荡,终归于深沉的墨蓝。捷报与详细战报、连同那份引起程邈极大关注的“令牌藏图”清单副本,被以最高优先级送抵雒阳。
德阳殿书房内,气氛却并非单纯的胜利喜悦,而是一种更深的审慎与了悟。
姬延先看完了田穰、蒙恬、王翦联署的完整战报。战报详细描述了合围、迫降、最终战及“鬼蛟”跳崖的整个过程,并附有俘虏口供、缴获物资清单及战后初步处置方案。看到“鬼蛟”于绝境中跳崖自尽、尸骨无寻一段,姬延神色未动,只是指尖在“其随身令牌内藏极小羊皮卷残片”字样上轻轻一点。
“程卿,你看这残片,与先前所得,可能关联?”他将清单副本推向侍立一旁的程邈。
程邈早已按捺不住,闻言立刻趋前,双手接过,目光灼灼地扫过那行描述,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放大水晶,仔细端详随清单附上的、由随军画师紧急临摹的残片纹路草图。片刻后,他眉头紧锁,又缓缓舒展,最终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
“陛下,”程邈放下草图,语气带着七分笃定与三分感慨,“此残片纹路,确与‘归墟之眼’铜板地图同源,甚至可能原本就是一体。然而……经臣仔细比对纹路走向与断裂痕迹,再结合自‘鬼蛟’巢穴缴获的其他零散文献碎片,臣可以断定,此残片所载,并非指向‘归墟之眼’的新路径或关键秘密。”
“哦?那是什么?”苏厉问道。
“是一道‘锁’,或者说,一个‘验证标记’。”程邈解释道,“‘遗民’似乎对他们的核心秘密保护极严。真正的‘归墟之眼’路径图,可能被分藏多处,且每一部分都需其他部分的特定‘印记’或‘密钥’方能正确解读、拼接。这份残片上的纹路,并非地图本身,而是某种用于验证其他地图碎片真伪、或激活其他碎片隐藏信息的‘符印’。它本身不指明方向,但若缺失它,即便集齐其他所有碎片,也可能无法得到完整正确的路径,甚至会被误导。”
他顿了顿,看向姬延:“‘鬼蛟’将此残片藏于贴身令牌,视若性命,恐怕正是因为他从某些渠道得知此物关键,却又始终未能找到与之匹配的其他主体地图碎片。他孜孜以求‘归墟之眼’,却连完整‘钥匙’都未握全。其所谓依仗,不过镜花水月。陛下以假图为饵,诱其入彀,正是击中其心中最大执念与最深层的不安——他太渴望那份‘完整’的指引了。”
姬延听罢,微微颔首:“如此说来,这残片于我,目前亦是无用之物。除非将来机缘巧合,觅得与之相配的其他主体碎片。” 他语气平静,并无失落,仿佛早有所料。“‘鬼蛟’以此残片为最后寄托,至死不离,足见其心已成执妄。‘执妄者,目不见泰山,耳不闻雷霆,终为虚妄所噬。’ 他败亡之根,早已种下。”
“陛下明鉴。”程邈拜服,“然此残片亦非全无价值。它证明了‘遗民’对‘归墟’信息的严密守护方式,也为我们将来若有幸发现其他碎片,提供了辨伪与解读的重要参照。此乃知识之锚。”
姬延不再纠结于此,转向更迫切的战后大局。“‘鬼蛟’伏诛,其核心党羽尽没。然星罗海广袤,其‘深海会’阴影网络盘根错节,残余星散,若不妥善处置,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死灰复燃。苏卿,田穰等所拟善后之策,你以为如何?”
苏厉早已研读完毕,从容答道:“回陛下,田、蒙、王三位将军所议,颇有章法。其一,于‘咆哮海盆’战场,立碑记功,以彰天威,亦警示后来者。其二,将所有被俘之‘鬼蛟’嫡系骨干及罪恶昭着之头目,公开审判后,于‘镇海城’及星罗海几处大港明正典刑,首级传示各岛,以儆效尤。其三,对其余被胁从或情节较轻之俘虏,甄别后,部分充作苦役,修筑海防、道路;部分遣返原籍,交由当地土王严加看管。其四,以南海都护府名义,发布《安海令》,宣告‘鬼蛟’势力覆灭,敦促所有星散残部及与‘深海会’有瓜葛者,限期自首或向当地周军、亲周土王投诚,可酌情宽宥;逾期仍隐匿作乱者,一经发现,格杀勿论。其五,令黑冰台与探险船队配合,趁势加大对星罗海各处的摸排,拔除已知的‘深海会’隐秘据点,追索可能携资潜逃的余孽。”
“可。”姬延表示认可,“然此皆为‘破’与‘慑’。大乱之后,须有大治。星罗海多年受‘鬼蛟’阴影笼罩,各部族提心吊胆,贸易不畅,民生凋敝。如今毒瘤已去,正是我朝彰显仁义、播撒王化、巩固人心之良机。”
他略一沉吟,口述旨意:
“第一,以朕名义,颁《恤海诏》。诏告星罗海诸部族、城邦:祸乱海域之元凶已诛,海道靖平。朝廷将减免受‘鬼蛟’之害较重区域明年三成贡赋;由南海都护府出资,采购粮食、布帛、医药,赈济沿海受灾困苦渔民;派遣医官、匠师,巡访各岛,传授防治海瘴、修缮渔船、改进渔猎之法。”
“第二,即刻着手扩建‘镇海城’商港,增建货栈、客栈,降低往来商船税费。鼓励中原与星罗海各地产物互通。由市舶司牵头,组织大型商队,定期往来星罗海主要航线,保障贸易安全与公平。”
“第三,于‘镇海城’设‘星罗宣化所’,选拔通晓当地语言风俗、明礼知义的文士吏员,常驻或巡行各主要岛屿,调解部落纠纷,宣讲大周律法(简本)与仁政,表彰归附顺化、和睦邻里之典范。‘伐国之道,攻心为上;治海之要,化民为本。’朕要以十年之期,使星罗海诸民,渐知华章礼仪,渐沐天朝德泽,从心归附。”
“第四,令田穰,在肃清残敌、稳固海防之余,继续稳步推进对星罗海更深远海域的探索。然目标需调整:从以搜寻敌踪、探宝为主,转向以科学勘测、记录地理水文、绘制精确海图、结交未知部落为主。程邈所需之各类海洋数据,列为探索队重要任务。对于‘归墟之眼’的线索,只做搜集与研究,不做冒险强求。‘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星罗海既入我囊中,其秘密,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揭开。”
一番安排,既有雷霆手段肃清余毒,更有春风化雨收拢人心;既着眼当下稳定,更布局长远经营。将一场军事胜利,彻底转化为政治、经济、文化全面进取的坚实基础。
“陛下圣虑深远,仁威并济,星罗海定可长治久安!” 苏厉与程邈由衷赞道。
“还有一事。”姬延目光转向程邈,“‘鬼蛟’虽灭,然其背后所涉‘遗民’之谜,及‘归墟’之秘,尤需深究。程卿,你可将此次缴获所有与‘遗民’相关之文献、物品,连同先前所得,一并纳入研究。重点不再是破解单一地图或寻找某个地点,而是试图理解‘遗民’文明对海洋的认知体系、其技术原理(非玄幻)、以及他们为何如此重视‘归墟’,乃至不惜以如此复杂方式加密传承。此研究,不急不躁,但求甚解。或许,其价值远超征服一片海域。”
“臣领旨!必殚精竭虑,不负陛下厚望!”程邈激动不已。陛下的支持与清晰的方向,正是他这样的研究者梦寐以求的。
旨意迅速下达南海。“镇海城”很快忙碌起来。公审处决、传首示威,彰显了不可违逆的天威;而随之而来的减免贡赋、赈济物资、医疗匠师队伍,以及日益繁荣安全的商路,则让饱受混乱之苦的星罗海各部族,真切感受到了归附强大秩序带来的实在好处。许多原本观望甚至暗中与“深海会”有牵连的小部落,纷纷主动遣使至“镇海城”,献上礼物,表示臣服,并积极提供可能残存的“鬼蛟”余党线索。
田穰、蒙恬、王翦则分工协作,如同精密梳篦,对星罗海进行了一次彻底的“犁庭扫穴”。顽抗者被无情碾碎,识时务者得以保全,大量隐秘据点被拔除,潜逃的残余头目被陆续缉拿归案。黑冰台的网络则更深地融入星罗海的市井与部落之中,监控着每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仅仅三个月,星罗海的氛围为之一变。曾经笼罩在“深海会”阴影下的惶恐与压抑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安定与繁荣的期待。往来商船明显增多,各岛之间的交流也变得频繁。大周“镇海城”发出的《安海令》与《恤海诏》,被翻译成多种土着语言,在沿海村落传颂。
这一日,田穰与蒙恬并肩站在“镇海城”扩建中的新码头上,望着港湾内桅杆如林、秩序井然的景象,海风拂面,已不带血腥。
“蒙将军,王翦将军的东海舰队,昨日已奉命北返了。”田穰道。
蒙恬点头:“星罗海大势已定,王将军虎威留此,徒耗钱粮。东海亦需宿将镇守。陛下调度,总是恰到好处。” 他顿了顿,“经此一役,‘鬼蛟’烟消云散,南海星罗,已尽在掌握。田将军日后经营此地,当可大展拳脚。”
田穰望向南方无垠的碧海,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新的凝重:“‘鬼蛟’虽灭,‘遗民’之谜、‘归墟’之秘,却如这深海,依旧幽深难测。程先生的研究,怕是要伴随我等很久了。不过,”他话锋一转,露出一丝笑意,“如今海晏河清,正是我等探索未知、奠定万世基业之时。陛下有言,‘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 这万里海疆的棋局,我们才刚刚落稳了第一片实地。”
蒙恬亦是感慨:“回想数年前,我等还在东海与‘出云’余孽周旋,如今竟已拓土万里,平靖南海。陛下雄才大略,非常人可及。我等武人,能追随陛下,开疆拓土,澄清玉宇,实乃生逢其时。”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雒阳宫中,姬延接到了南海都护府呈上的、关于星罗海局势已全面平稳、各部归心、商贸兴盛的详细奏报。他合上奏章,走到殿外高台,凭栏远眺。视线虽不及万里,心意却已贯通海疆。
“‘鬼蛟’一局,终是了了。”他缓缓自语,“然天下之大,何止四海?人心之广,何止八方?‘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征服外敌易,治理内海、教化万民、探索未知、开创文明新境,方是真正的强者之路,亦是永恒的棋局。”
他转身回殿,对随侍的苏厉道:“传旨,擢升田穰为‘靖海公’,总领南海、星罗海一切军政事务。蒙恬叙功封侯,回京另有重用。王翦及所有参战将士,论功行赏,抚恤伤亡。另,命将‘镇海城’之战绩及星罗海归化盛况,载入史册,颁行天下。”
“再告谕田穰及南海诸臣,”姬延语气沉静而坚定,“‘鬼蛟’之役已毕,南海进入‘大治’之期。当以‘安民、兴业、宣化、探知’为四大纲,稳步前行。十年之后,朕要看到一片真正沐浴王化、舟楫畅通、生机勃勃的盛世海疆。至于那‘归墟’之谜……交给时间,交给程邈,也交给后来者的智慧吧。”
数月后,程邈在雒阳郊外依山傍水新建的“海事格物院”中,对着满室从南海运回的“遗民”文献、海图、器物标本,以及那块已修复清理、妥善保管的令牌羊皮卷残片,陷入了长久的沉思。窗外春光明媚,他却仿佛透过眼前的古老纹路,看到了一个消逝文明的背影,与一片更加浩瀚、充满未知律动的海洋。田穰在“镇海城”送走了最后一批受抚的星罗海部落使者,开始了对更南方“香料群岛”的首次官方友好航行。蒙恬已奉调回京,主持帝国新一轮的武备整训。四海承平,似乎再无波澜。
然而,无论是程邈对“海脉”与“归墟”关联的痴迷探究,还是田穰探索船队向南越行越远的帆影,都隐约预示着,这片被大周纳入秩序的海洋,其平静的表面之下,所蕴藏的秘密与可能引发的未来变局,或许才刚刚开始向这个古老的帝国,展露其冰山一角。只是这一次,不再有“鬼蛟”这样的阴谋家作为对手,而是文明与自然、已知与未知之间,更为宏大、也更为纯粹的对话与挑战。属于南海“鬼蛟”的篇章,已然终结;而属于大周海疆、属于华夏探索精神的崭新史诗,正随着潮汐的涨落,悄然翻开了第一页。
(南海“鬼蛟”分支剧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