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罗海的季风又吹过一轮，带来愈发潮湿闷热的气息，也带来了“钓蛟”棋局中，最为关键的几个落子。
雒阳，德阳殿书房。窗外的蝉鸣嘶哑，殿内却一片冰鉴般的沉静。姬延面前摊开的，不是紧急军报，而是程邈最新呈递的一卷关于“星象与海脉共振周期”的演算稿，以及苏厉整理自黑冰台汇总的、关于“深海会”内部动态的密密麻麻的摘要。
“陛下，‘禹迹秘卷’第二阶段的三条‘解码线索’，已通过不同渠道，分别‘泄露’给了‘深海会’内三个素有‘智囊’之名、且彼此不甚和睦的头目。”苏厉低声禀报，声音中透着一种掌控局势的从容，“据内线回报，三人如获至宝，各自暗中研究，都认为自己掌握了通往‘宝藏’的关键，相互间猜忌更深，但又不敢独吞，最终不得不将线索拼合，呈报给了‘鬼蛟’。据闻，‘鬼蛟’得到拼合后的线索，闭门研读三日。”
姬延的目光从演算稿上抬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三条线索，分别指向星象、潮汐与‘海魄’感应，需综合解读，最终指向‘咆哮海盆’某处坐标。此乃阳谋，他纵有疑虑，面对手下‘智囊’们拼死得出的‘共同结论’，加之先前那些‘边角料’带来的甜头，其心必乱。”
“正是。”苏厉点头，“黑冰台内线最新密报，‘鬼蛟’虽未明确下令，但其核心圈内已开始秘密集结船只、储备远航物资，且多次询问关于‘咆哮海盆’外围风浪的细节。其手下几个最悍勇的香主，也接到秘密指令，开始挑选敢死之士。种种迹象表明，他动心了，甚至可能已决定亲自前往。”
“动心便好。”姬延缓缓起身，走到那幅巨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咆哮海盆”那个用深色标记的漩涡状图案上，“饵已吞下，钩已入喉，现在，该收线了。传令。”
苏厉立刻肃立，准备记录。
“第一，令田穰，‘镇海城’及南海各港口，即日起进入二级战备，水师各部轮番出海‘例行巡弋’，尤其加强星罗海东南主要航道之巡逻密度，做出搜索与戒备姿态。但主力战舰不可远离港口一日航程，保持随时可出动的状态。”
“第二，令蒙恬，其在‘咆哮海盆’外围预设之观察哨，即刻起进入最高警戒。所有人员隐匿行踪，只观察，不干预，不接触。记录一切进出海盆之船只型号、数量、航向、时间。若发现疑似‘鬼蛟’旗舰或大规模船队进入，立即以最高优先级密报‘镇海城’及雒阳。”
“第三，令王翦，”姬延的目光移向东海方向，“其驻守东海之快速舰队，接令后即刻启程，绕行远海僻静航道，务必于二十日内，秘密抵达星罗海北部之‘隐月群岛’预置锚地待命。全程无线电静默，伪装商旅，不得暴露行踪。”
“第四，令黑冰台，启动‘深海会’内部所有潜伏之‘深钉’。其任务有三：一，确认‘鬼蛟’是否登船南下；二，在‘鬼蛟’船队出发后，于其后方散布‘周军似有异动，恐欲截击’之谣言，制造紧张，迫其加速；三，若‘鬼蛟’留有余部守巢，则寻机制造混乱，或引导田穰分队予以清除。”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此战目标，非击溃，非驱逐，乃全歼。务必将‘鬼蛟’及其核心党羽，永绝于‘咆哮海盆’。朕要星罗海诸势力亲眼看到，与天朝为敌、行鬼蜮之事者，纵藏于天涯海角，亦难逃天威雷霆。”
“陛下算无遗策！此乃‘十面埋伏，瓮中捉鳖’之绝杀局！”苏厉振奋道。王翦的东海舰队是超出“鬼蛟”认知的奇兵，田穰的南海舰队是正面压迫的正兵，蒙恬的观察哨是眼睛，黑冰台是搅乱其后的暗手，而“咆哮海盆”的天险，则是天然的刑场。
“告诉诸将，”姬延最后道，“‘鬼蛟’穷途末路，必作困兽之斗。‘咆哮海盆’风高浪急，地形复杂，不可有丝毫轻敌。不求速胜，但求完胜。‘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 此战，朕要的是一场干净利落、足以震慑南海百年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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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罗海，火山岛洞穴。
空气仿佛凝固，带着硫磺味的潮湿令人窒息。“鬼蛟”面前摊开着那份拼合后的“解码线索”，以及一张根据线索推算出的、指向“咆哮海盆”深处某个具体坐标的粗糙海图。他的手指在那个坐标点上反复摩挲，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心腹们屏息凝神，等待着他的决定。过去一个月，会中气氛已如即将喷发的火山。先是三位“智囊”各自献宝，争吵不休，最终拼出这张令人心跳加速的“宝图”；接着是各处眼线传回消息，周人水师巡逻越发频繁，似在加强搜索；更令他们不安的是，几个与“深海会”若即若离的附属势力头目，私下开始抱怨“会首”过于谨慎，坐视良机流逝，甚至有人暗中与周人商队接触，意图洗白。
内忧外患，如同两条绞索，缓缓勒紧。
“主公……再不定夺，人心就散了。”一名老资历的心腹终于忍不住，低声劝道，“下面的兄弟，眼睛都红了。周人逼得紧，其他家也在虎视眈眈。这份图，兄弟们拼了命才‘破译’出来，指向如此明确。那‘咆哮海盆’虽是险地，但正因为险，周人才料不到我们敢去，更料不到我们能找到图中所示的那处‘风眼’锚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风眼锚地……”“鬼蛟”喃喃重复。线索中确实暗示，在“咆哮海盆”核心狂暴区边缘，存在一处因特殊地形形成的、相对平静的临时锚地，乃古人观测“海眼”所设。若真能找到此地，不仅可暂时躲避风浪，更能近距离观察那传说中的“归墟之眼”门户。
诱惑，如同毒蛇，噬咬着他最后的理智。周人的压力是真实的，内部的躁动是真实的，手中这份耗尽心力“得来”的线索，更是无比“真实”。所有的疑虑，在这层层叠叠的“真实”面前，似乎都变成了无谓的怯懦。
“周人主力，动向确实？”他嘶哑地问，做最后一次确认。
“确认！田穰舰队主力仍在‘镇海城’附近及星罗海西北主要航线巡弋，蒙恬所部陆师似在演练登陆，王翦远在东海。他们断然料不到我们会直插最险之地！”负责情报的心腹笃定回答。
“鬼蛟”闭上眼，深吸一口那浑浊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已被孤注一掷的狠厉取代。
“传令，‘墨蛟’率三成精锐，留守各隐秘据点，蛰伏待机。其余弟兄，随我登船！”他猛地抓过那张粗糙海图，声音斩钉截铁，“此去，寻‘归墟之眼’，取古人遗泽。功成，则你我皆有翻身之日，星罗海乃至南海，将重写格局！若不成……”他环视众人，脸上露出狰狞笑意，“‘蛟龙纵死，不栖浅滩！’ 葬身那万顷波涛、千古秘境，也好过在这阴沟里苟延残喘，看周人脸色！”
“愿随主公！”众心腹血脉贲张，齐声低吼。绝望与野心，在这一刻燃烧成不顾一切的疯狂。
三日后，一支由二十余艘大小船只组成的舰队，借着夜色与薄雾，悄然驶离火山岛链，如同幽灵般滑入星罗海东南的深色波涛，航向直指那片令人闻之色变的“咆哮海盆”。他们没有打出任何旗帜，船只型号混杂，却行动间透着一股亡命之徒特有的狠辣与默契。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其舰队刚刚驶离视野，几艘看似破烂的“小渔船”也从不同方向悄然尾随，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而在更高远的天空中，虽无眼睛注视，但一张基于人力与情报编织的巨网，已开始随着他们的航向，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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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海城”议堂，气氛肃杀。
田穰与蒙恬并肩立于沙盘前，沙盘上，“咆哮海盆”周围已插上数面代表不同部队的小旗。
“蒙将军，王翦将军奇兵已抵达‘隐月群岛’锚地，匿踪完毕。”田穰指着沙盘北部一点。
“好。”蒙恬点头，“我观察哨最新报，‘鬼蛟’舰队已于昨日申时末，进入‘咆哮海盆’外围标志性风浪区，航向确指其核心坐标。其队形保持尚可，但已有小船因风浪掉队。”
“‘鬼蛟’旗舰可确认在其中？”
“观察哨通过千里镜辨识，其舰队中有一艘体型较大、改装过的旧式‘出云’安宅船，符合其旗舰特征，可能性极高。”
田穰眼中寒光一闪：“‘蛟’已入瓮。按陛下方略，何时收网？”
蒙恬沉稳道：“不急。‘咆哮海盆’之险，超出图纸。且让他们再深入些，与风浪搏斗，耗尽精力。待其抵达坐标附近，试图寻找那所谓的‘风眼锚地’而不得、最为沮丧困惑之时，其心神、体力、队形皆处于最低谷，才是我等出击的最佳时机。陛下常言，‘善猎者，必待其倦。’”
“然我方舰队合围，亦需时间。王翦将军自北而下，需穿越数段复杂海域；我主力自西向东，亦需避开‘鬼蛟’可能留置的耳目。”田穰计算着航程与时机。
“正是。故‘收网’非一时一刻，而是一段过程。”蒙恬手指在沙盘上划出两道弧线，“王翦将军舰队当先动，自北向南，压迫其侧后，截断其退出‘咆哮海盆’之路。将军你率主力，自西向东，直逼其正面。我率‘蹈海营’死士及部分快船，借熟悉之隐秘水道，迂回至其可能试图靠岸的荒岛区域，防其弃船上岸，做垂死挣扎。三面合围，逐步压缩，将其彻底困死于海盆核心风浪区。届时，天威海浪为我助战，彼纵有通天之能，亦难逃覆灭。”
“将军部署，正合陛下‘以正合，以奇胜，因地之势，借天之力’之旨！”田穰拱手，“既如此，我即刻传令王翦将军，依计行事。三日后，总攻发起！”
“且慢。”蒙恬补充道，“令各舰多备钩拒、渔网、桐油火罐，少用炮矢。‘咆哮海盆’风浪中，炮火准头大失，且易误伤。近舷接战，擒贼擒王，方是上策。尤其‘鬼蛟’旗舰，务必死死咬住，不容其再度跳海遁走！”
“明白！”
军令如火，瞬间传遍南海。庞大的战争机器，在经过了漫长的耐心布局与等待后，终于开始展露它森然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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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咆哮海盆”，名不虚传。
“鬼蛟”站在剧烈颠簸的旗舰船头，咸涩的海水夹杂着雨水，鞭子般抽打在他脸上。目之所及，墨绿色的巨浪如山峦般涌起砸落，天空低沉得仿佛触手可及，狂风呼啸，几乎要撕裂船帆与耳膜。船只如同暴怒巨神手中的玩具，被抛起又摔下，木质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许多小船早已失去联系，不知是被浪吞没还是迷失了方向。
按照“线索”，坐标点应该就在这片海域。可哪里有什么“相对平静的风眼锚地”？只有无穷无尽、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狂涛！
“主公！找不到！根本找不到锚地！罗盘也乱转！我们是不是……错了？！”一名浑身湿透、满脸惊恐的头目连滚爬爬过来嘶喊。
“鬼蛟”死死抓住船舷，指甲嵌进木头里，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绝望的风浪中，终于“铮”一声断了。错了？怎么可能错！那是手下最聪明的三个人拼死破译的线索！是经过“验证”的“秘图”指引！难道……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局？一个精心编织、诱他踏入绝地的死亡陷阱？！
“姬延——！田穰——！”他仰天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音淹没在风浪里，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不甘。
就在这时，桅杆上的了望哨发出了变了调的惊呼：“北面！北面有船！好多船！是……是周人的战船！”
“什么？！”“鬼蛟”勐地抬头，透过迷蒙的水雾，只见北方的浪涛之中，赫然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帆影，那些船体型修长，破浪而来，虽也在风浪中起伏，却保持着严整的队形，正是周军水师制式战船！当先一面将旗，在狂风中猎猎展开，依稀可见一个“王”字！
几乎同时，西面也有了望哨惊叫：“西边也有！是田穰的旗号！”
前后夹击！真的是陷阱！
“转向！向南！冲出……”“鬼蛟”的指令还未说完，又有手下指着东南方几处隐约的荒岛轮廓尖叫：“岛上！岛上有火光信号！那边也有周人！”
三面合围！唯一的“生路”，似乎只剩下继续深入那更加狂暴不可测的海盆核心，或者……弃船登上那些荒岛。
“主公，怎么办？！”
“鬼蛟”面色惨白如鬼，目光急速扫过四周绝境。周人显然有备而来，对这片海域的了解远超他的想象。海上突围，在风浪与敌舰夹击下，希望渺茫。荒岛……或许是唯一暂避之地，依托地形，或可周旋。
“传令……所有还能动的船，向最近的那片荒岛靠拢！弃船，上岛，据险死守！”他咬牙切齿地下令，这是绝境中唯一看似可行的选择。只要上了岛，周人的舰炮优势便大打折扣，或许还能凭借麾下武士的悍勇，搏出一线生机。
残存的十余艘“鬼蛟”船只，如同受伤的兽群，在风浪与周军战船的压迫下，艰难地、歪歪斜斜地向着那片怪石嶙峋的荒岛海岸靠去。
他们不知道，那片看似可以栖身的“陆地”，正是蒙恬为其选定的最终坟场。
当第一批“鬼蛟”残兵跌跌撞撞爬上海滩，还未来得及庆幸死里逃生，迎接他们的，是从礁石后、岩洞中、灌木里骤然射出的精准弩箭，以及沉默如礁、刀甲鲜明的周军“蹈海营”锐卒。
蒙恬身披重甲，立于高处，看着下面迅速溃灭的登陆残敌，眼神冷硬如铁。
“鬼蛟”在少数死士拼死护卫下，勉强抢占了海滩后一处较高的石崖，做最后困守。他身边只剩下不足三十人，个个带伤，面如死灰。
周军的包围圈缓缓合拢，并不急于强攻。田穰与王翦的舰队也已逼近海岸，彻底封锁了海面。
蒙恬在亲兵护卫下，走到阵前，目光如电，射向石崖上那个狼狈却依旧狰狞的身影。
“‘鬼蛟’！”蒙恬的声音穿透风雨，清晰传来，“陛下有言：‘冥顽不灵，自蹈死地者，不可活也。’今汝山穷水尽，插翅难逃。若弃械自缚，尚可留全尸，不累及岛上余众。若负隅顽抗，顷刻之间，化为齑粉！”
“鬼蛟”站在石崖边缘，看着下方重重围困的周军，又望了一眼远处海面上密布的敌舰，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那块刻着多头海蛇、陪伴他半生的令牌，忽然发出一阵癫狂大笑。
“姬延……好手段！好一个‘钓蛟’！我输得不冤！不冤！”他笑声戛然而止，眼中迸射出最后一丝狠绝，“然我‘鬼蛟’，纵是死，也轮不到尔等来裁决！更不会跪着死！”
言罢，他勐地转身，在周围周军士卒的惊呼与箭矢破空声中，纵身一跃，决绝地跳下了身后那高达数十丈、下方礁石如刀、波涛汹涌的悬崖！
“主公——！”残余死士发出悲鸣，随即被淹没在周军的最后一次突击浪潮中。
蒙恬快步走到崖边，只见下方怒涛拍岸，白沫翻涌，哪里还有“鬼蛟”踪影。只有几片破碎的衣物和那块黑色的令牌，在礁石间被海浪无情地冲刷着。
“搜！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蒙恬沉声下令。虽然此等高度跳入此等海况，绝无生理，但陛下有旨，务求全功。
历时数载，流毒东海、南海的“鬼蛟”势力，其核心骨干，于此“咆哮海盆”之畔，一战尽殁。其首“鬼蛟”，跳崖自戕，尸骨无存。
星罗海上最大的一股阴影，就此烟消云散。
捷报以八百里加急，飞传雒阳。
姬延览毕，并无狂喜，只是轻轻合上奏报，对侍立一旁的苏厉与程邈淡然道：
“‘蛟’已伏诛，南海星罗，自此可专心经营，探索‘归墟’之秘了。”
然而，当程邈接过那份附带缴获物品清单的捷报副本时，他的目光却被清单末尾一项牢牢吸引：“于‘鬼蛟’毙命悬崖下寻获其随身令牌，黑质，刻多头海蛇，然蛇眼部位似有中空，内藏极小羊皮卷一片，已浸污破损，隐约见奇异纹路数笔，与‘归墟之眼’铜板地图风格类同，似为另一残片……”
程邈的手指微微颤抖。令牌藏图？另一残片？这会是“鬼蛟”至死守护的、真正的线索吗？还是另一个更深、更危险的谜局开端？南海的波涛暂时平静，但那关于“归墟”的巨大谜团，却似乎随着“鬼蛟”的葬身之地，显露出了冰山更下一角的、令人心悸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