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德阳殿的灯火再次彻夜未明。案头并排放着两份新的密报:田穰关于“黑齿屿”发现疑似“海魄”碎片的急报,以及程邈推算出的“癫海期”预警。姬延的目光在两份文书间反复流转,手指无意识地在南海图上划过一条从暹罗湾北部到“黑齿屿”,再到满剌加,最终指向南方“星罗海”的曲折连线。
苏厉侍立一旁,感受到陛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专注而锐利的气息,仿佛蛰伏的龙睁开了眼睛。
“‘黑齿屿’……‘海魄’碎片……”姬延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程卿,依你之见,‘海魄’矿脉,是否可能并非‘龙三角’独有?”
程邈躬身答道:“陛下,臣此前亦有此推测。‘定海枢’纹路所涉范围极广,‘海魄’既为其能量之源,理当在纹路所示的关键‘节点’附近有所分布。‘龙三角’为一处,南海若另有能量汇聚或海脉特殊之地,存在矿脉或散落碎片,实属可能。且……”他稍作迟疑,“‘黑齿’之名,在东海南海皆有出现,或许并非偶然。古人命名,或有深意,或指代某种特殊地质或海况特征,与‘海魄’生成环境相关亦未可知。”
姬延微微颔首,又看向那份“癫海期”预警:“你推算这‘癫海期’,主要影响北海(暹罗湾以北至琼州),对满剌加海峡及以南的‘星罗海’,影响几何?”
“回陛下,依纹路周期与往年零星记载推断,‘癫海期’的能量扰动似由北向南传递,但受陆架、岛屿群阻隔,其强度与表征会发生变化。满剌加地处海峡,两侧大陆夹峙,洋流本就复杂,届时可能表现为局部风暴更频、潮流更乱,通行难度大增。至于‘星罗海’千岛区域,岛屿破碎,水深变化剧烈,这种大范围海况扰动的影响难以一概而论,有些航道或变得极端危险,有些隐蔽水域或受扰动较小,甚至因主流航道受阻而成为相对安全的避风区。‘天威难测,尤在破碎之海。’”
“也就是说,‘癫海期’对于需要依赖稳定航道通行的大规模舰队是障碍,但对于熟悉本地复杂水文、船小灵活、且有隐蔽据点的一方,未必全是坏事,甚至可能提供掩护。”姬延总结道。
“陛下圣明,正是此理。”
姬延沉默片刻,脑中信息飞速碰撞、组合。黑齿屿的发现,将对手的触角与“海魄”资源联系了起来;“癫海期”的预警,则引入了一个巨大的、影响全局的“天时”变量;而对手向星罗海探索的动向,表明其长远意图。这三者并非孤立。
“苏厉,你如何看?”姬延忽然问道。
苏厉思索后答道:“陛下,臣以为,鬼蛟派人在暹罗湾活动,并留下指向西北的皮图,其意不仅在误导田将军,更可能是在为其探勘‘星罗海’的行动打前站、吸引注意。黑齿屿的碎片表明,他们对‘海魄’资源有持续需求,或许是其某些特殊装备或未来发展的关键。而‘癫海期’将至,对他们而言,可能是一个时间窗口——一个利用恶劣海况阻碍我大军行动,同时加速向星罗海转移资源、甚至主力,以避我锋芒、另起炉灶的窗口。”
“不错。”姬延眼中精光一闪,“鬼蛟此人,深得‘狡兔三窟’之精髓。满剌加是现巢,星罗海是远景,而‘癫海期’是他试图借以脱身或争取时间的‘东风’。他算得很准,若在风高浪急之时,大军确难越海峡攻其险塞,他也好趁机金蝉脱壳。”
“那陛下,我们是否要赶在‘癫海期’到来前,强行进攻满剌加?”苏厉问。
“不。”姬延摇头,嘴角浮起一丝深邃的笑意,“他既然期待这场风雨,朕便送他一场更大的风雨。不仅要利用这场风雨,还要让它……为我所用。”
他站起身,踱步到图前,语气从容而笃定:
“鬼蛟的谋划,建立在两个预判上:其一,我大军必受困于‘癫海期’,难以有效行动;其二,他可利用此期,安全转移。那朕便反其道而行之。”
“第一,传密令给田穰,调整原计划。王翦派出的奇兵舰队,不必再隐秘集结于满剌加以北待命。令其大张旗鼓,悬挂王翦将旗,自东海出发,沿途停靠琼崖、交趾等大港,补充给养,宣称奉旨南下巡阅海疆、震慑不臣。做出朝廷不满南海进度,故遣宿将增援的姿态。‘虚张声势,以慑敌胆。’这支‘明面上’的援军,就是要让鬼蛟看见,让他觉得朝廷已决心加大投入,可能会不顾海况强行用兵,从而加重其固守满剌加的压力与疑虑,或许会促使其提前启动转移计划。”
“第二,田穰主力,继续隐匿待机。但其‘暹罗偏师’在‘得胜返航’后,可择机‘因疫病与风浪损失严重’,不得不‘撤回’诃陵大营休整。同时,令田穰‘病体稍愈’后,公开向朝廷上表,痛陈‘癫海期’将至,海况恶劣,请求暂缓攻势,待风季过后再图进取。此表内容,需让鬼蛟的耳目‘恰好’探知。”
苏厉眼睛一亮:“陛下这是要示敌以‘畏难’与‘拖延’,进一步麻痹鬼蛟,让他确信自己的时间判断是正确的,从而放心在‘癫海期’进行转移?”
“不止。”姬延手指点向“黑齿屿”和“星罗海”方向,“朕还要给他一个‘必须’尽快转移的理由。令黑冰台,在婆罗洲及星罗海北缘岛屿,散播消息:有来自天竺或大食的富商,听闻南海有‘黑玉’(指代海魄)矿脉,愿出天价收购线索或实物;另有传言,星罗海深处某岛,发现疑似上古‘海神庙’遗迹,内有奇异纹路,与‘定海枢’传说有关。这些消息,要真真假假,来源模糊,但务必传到鬼蛟耳中。”
程邈忍不住问道:“陛下,这是要刺激他对星罗海的贪念和紧迫感?”
“正是。‘利令智昏,急则生乱。’他本就急于寻找新矿源和遗民遗迹以图发展,若闻此利好消息,又见我大军似乎被天气所阻且内部意见不一,其转移之心必然更炽,行动也可能更为仓促。而仓促之间,便是破绽所在。”
姬延的目光最后落回满剌加:“第三,也是真正的杀招。田穰隐匿的主力,需在‘癫海期’风浪最为肆虐、常人以为绝不可能航行作战之时,挑选最精锐的死士,驾驶最小巧灵活、抗浪性佳的船只,携带火油、烟罐、爆破之物,不惜代价,秘密潜入满剌加礁群外围。目标不是强攻巢穴,而是——制造混乱,焚毁其可能用于转移的大型船只或船材堆积场,破坏其码头设施。同时,王翦那支‘明面上’的援军,在‘癫海期’风浪稍歇的间隙,突进至满剌加海峡北口,摆出强行闯峡的进攻姿态,施以巨大压力。”
他转过身,看着苏厉和程邈:“你们说,当鬼蛟内部因‘癫海期’本就紧张,又突遭巢穴核心区域被袭、船只受损,外部还有大军压境故作强攻之势,而他心心念念的星罗海‘宝藏’传闻四起……他会如何抉择?”
苏厉倒吸一口凉气:“他很可能……会判断满剌加已不安全,且转移星罗海的时机看似成熟(因我军‘受困’天气),从而被迫提前、并可能以不完整的准备,启动向星罗海的转移行动!而转移途中,队伍庞大,携带物资,又在恶劣海况下……”
“便是他最脆弱、最混乱、最易被我捕捉到主力踪迹的时刻!”程邈接道,眼中充满震撼。
“不错。”姬延负手而立,语气斩钉截铁,“‘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鬼蛟想借天时脱身,朕便因势利导,将这天时变成驱赶他出洞的鞭子,再将他赶入朕选定的、更利于我发挥的猎场。他要转移,朕便逼他转移,且让他在最不利的条件下转移。届时,田穰隐匿的主力,以及王翦那支看似笨重的‘援军’中真正快速的精锐分队,便可如猎鲨一般,盯住其转移船队,或半渡而击,或衔尾追杀,或预设伏击于其通往星罗海的必经航路之上。具体战术,由田穰临机决断。”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此计关键在于对‘癫海期’海况的精准把握和利用。程卿,你需与钦天监及南方有经验的老水手日夜推演,尽可能给出更精确的时间段和影响范围预测,尤其是满剌加附近海域可能出现短暂风浪稍平、利于小船隐秘行动的‘窗口期’。田穰那边,也需选拔真正不畏风浪、技术精湛的死士。”
“臣遵旨!”程邈肃然应道。
“苏厉,即刻拟旨,以最快速度分送田穰、王翦。告诉田穰,‘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非常之敌,当待非常之机。’朕予他全权,但望他胆大心细,抓住这风雨之中的战机。”
“臣领旨!”
随着一道道密令从雒阳发出,一场以天时为棋盘、以人心为棋子、跨越数千里的宏大猎杀局,悄然铺开。姬延不再仅仅是被动应对或破解鬼蛟的计谋,而是开始主动塑造局势,引导甚至逼迫对手按照自己设定的节奏和方向行动,展现出真正意义上的“认知碾压”与“势”的掌控。
南海,秘密锚地。
田穰接到新的密令时,正值一次小型风暴过后,海天之间一片浑浊。他细细研读旨意,尤其是其中关于利用“癫海期”反制敌手的部分,只觉胸中豁然开朗,一股寒意与热血同时升腾。
“陛下……这是要将天地之威,也化为手中之剑啊。”他低声感叹,随即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传令,全军进入最高战备,但外松内紧。按陛下旨意,开始选拔‘敢死队’,专挑船上最悍勇、最善操舟、最不惧风浪之士。另,令随军工匠,立即改造部分小型快艇,增强其抗浪性与隐蔽性,加装火油喷射与爆燃装置。”
“将军,我们真要在大风浪里潜入礁群?”副将面露难色。
“陛下算无遗策,既如此定计,必有其把握。程大人定会找出那‘窗口期’。况且,”田穰望向南方满剌加的方向,声音铿锵,“鬼蛟以为风雨是他的护身符,我等便偏要在这护身符上,撕开一道血口!‘狭路相逢,勇者胜。风雨之中,唯信念与技艺可恃!’”
满剌加,地下议事厅。
鬼蛟同样收到了关于“王翦援军”南下、周军请求推迟攻势以及星罗海“宝藏”传闻的最新情报。他沉吟许久,手指反复摩挲着黑蛇令牌。
“王翦……姬延连他都派出来了,看来真是急了。”他冷冷一笑,“请求推迟攻势?怕是真心话。‘癫海期’非比寻常,周军船大,确实难熬。星罗海的传闻……似乎也来得正是时候。”
一名谋士低声道:“主公,此中是否有诈?周人诡计多端。”
“虚虚实实,本就是博弈常态。”鬼蛟眼神幽深,“王翦援军是实,周军畏难是实,星罗海有矿脉遗迹的可能性……也未必全虚。关键在于,这些‘实’与‘可能’,对我们利弊如何。周军若真被天气所阻,王翦来得再快也是徒劳,反而可能因不熟悉南海水文而损兵折将。这恰恰是我们加快行动、向星罗海转移部分力量和资源的良机。”
“那满剌加……”
“满剌加当然要守,但不能再将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鬼蛟决断道,“传令,按原计划,启动‘潜蛟’方案。遴选三分之一精锐,携带重要图籍、工匠、以及已采集的‘海魄’样本,分乘最坚固灵活的船只,在‘癫海期’风浪模式相对固定后,分批秘密驶往星罗海预定的三号隐蔽锚地。满剌加本部,加强戒备,尤其是注意防范周军小股部队趁恶劣天气偷袭。只要撑过这几个月,待我们在星罗海站稳脚跟,与满剌加互为犄角,这南海,便不再是周人一家独大之地了。”
他望向岩洞外隐约传来的波涛声,仿佛那是助他腾挪转移的序曲。“姬延,你有你的大势,我有我的活法。‘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可在这万丈深海,谁为龙虎,谁为虾犬,还未可知!”
然而,无论是姬延的“驱鱼入网”,还是鬼蛟的“金蝉脱壳”,都建立在各自对“癫海期”海况的预测与利用之上。程邈与钦天监的推算固然精妙,鬼蛟一方亦有熟悉本地气候的遗民后裔或老水手。但大海的脾气,从来不曾被凡人完全捉摸。就在程邈勉强圈定出第一个可能的“行动窗口期”时,从更遥远的南方“星罗海”深处,一群被风暴驱赶、侥幸逃生的爪哇渔民,带来了一条令人不安的见闻:他们在躲避风浪时,曾远远瞥见一支规模不小的黑色船队,并非驶向星罗海常见的岛屿,而是朝着东南方向一片被称为“无风带”的、连鱼群都稀少的神秘海域深处驶去,船队中似乎有船只拖着某种沉重的、非船体的巨大物体,在波涛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