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皮划艇从那道落差足有十几米的地下瀑布顶端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坠落时,那一瞬间真的让人有种灵魂出窍的失重感。
“轰——哗啦!”
巨大的水浪仿佛千钧铁锤般砸在三人身上,如果不是皮划艇本身具有极强的韧性,再加上龙五在最后一刻死死撑住了岩壁减缓了一点冲力,他们三个这会儿就算不被水拍晕,也得被那些混乱的水下岩石撞断几根骨头。
但这幸运的代价也极为惨重。那艘在之前立下汗马功劳的军用皮划艇,在落地的那一刻被一块尖锐的石头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迅速瘪了下去,彻底报废。三人连滚带爬地从冰冷刺骨的水潭里爬出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仅剩的防水装备包,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了瀑布旁边的一处还算干燥的砂石浅滩上。
这里是一个天然的回音壁结构。巨大的瀑布从头顶轰鸣而下,像是一道银色的帷幕,不仅遮挡了他们的身形,更用那震耳欲聋的水声,完美地掩盖了他们所有的活动声响。即便是齐四爷真的追到了瀑布上方,即使他还没有被那个假信号耍得团团转,想要在这千万吨水声的轰鸣中发现他们的踪迹,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难得的安全感,让三人紧绷了数个小时的神经终于得以松懈下来。
许薇从背包里翻出了仅剩的固体燃料块,在一个避风的岩石缝隙里生起了一堆小小的篝火。橘红色的火光在这漆黑阴冷的地下空间里跳动着,并不温暖,却给了人一种活着的慰藉。
三人围坐在火堆边,默默地拧干身上湿透的衣物,处理着手脚上被岩石划破的细小伤口。许薇一边检查着所剩不多的物资,一边低声汇报着让人不太乐观的情况:
“大部分电子设备虽然防水,但刚才那一下撞击太猛,损坏了不少。那个便携声呐探头彻底报废了……备用电源也只剩下一块。食物和净水片,省着点吃,最多还能撑两天。”
她的声音在瀑布的轰鸣声中显得有些微弱,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焦虑。
林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撕开一包压缩饼干,掰了一半递给许薇,自己就着冷水硬嚼着剩下的一半。那种干涩的口感在喉咙里像是吞沙子,但他必须强迫自己吃下去,因为接下来,还有更硬的仗要打。
吃完最后一口饼干,林岳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目光越过了火堆,落在了那个一直盘腿坐在一旁、闭目调息的男人身上。
龙五。
这个从一开始就如同影子般守护在他们身边,身手高得吓人,却又总是沉默寡言的师伯。他此刻正赤裸着精壮的上身,露出那满身的旧伤疤和刚刚新添的一道还在渗血的划痕。在火光的映照下,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依然如岩石般坚硬,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林岳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龙五的对面,盘腿坐了下来。
“大师伯。”
林岳的声音尽量压得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很重,“现在这里没有什么外人,那个叫齐四爷的疯子也被我们甩开了。我觉得,有些事情,您是不是该告诉我了?”
龙五依然闭着眼睛,仿佛入定的老僧,只有胸口随着呼吸有着极其微弱的起伏。
“比如……”林岳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沉默而退缩,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龙五那只刚刚愈合了指尖伤口的左手,“我们在石门前看到的那个诡异的‘独眼’图腾。还有……为什么您的血,能够开启那个本该属于两千年前秦朝方士留下的机关?您别告诉我,那是巧合。”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尖锐的手术刀,准确地切开了那一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
许薇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这边。作为一名考古学者,她早就对龙五在那一刻展现出的反常充满了好奇,那种对于古老机关近乎本能的熟悉,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江湖高手能够解释的。
沉默持续了很久。
久到林岳以为龙五这次依然会像以前那样用一句“时候未到”来搪塞过去的时候,龙五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终于缓缓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在那一瞬间,林岳从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读到了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像是蒙尘了很久的追忆,有某种被强行压抑在心底深处的痛苦,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终于能够卸下什么重担般的释然。
“你师父……许山……”龙五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就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纸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他这辈子,真的从来没跟你提过这事儿吗?”
林岳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您也知道他的脾气。他只教我怎么看风水、定穴、破机关,教我怎么在这个江湖上活下去。至于过去的事,尤其是关于师门那些老掉牙的往事,只要我一问,他就拿烟袋锅子敲我的头,说那不是我该操心的。”
“哼,果然是他。”
龙五轻轻哼了一声,嘴角竟然极其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极淡的苦笑,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还是那个老样子,什么事都想自己一个人扛着,生怕连累了徒弟。”
他拿起旁边已经半干的衣服,却没有穿上,只是放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目光盯着那跳动的火焰,仿佛穿过了这千年的光阴,看到了那些久远而模糊的画面。
“那个图腾,”龙五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肃穆,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沧桑感,“我们在那扇石门上看到的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诡异符号。它并不属于秦朝,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具体的朝代,更不是我们在市面上能见到的任何门派的标记。”
他顿了顿,抬起头,直视着林岳的眼睛:“那个图腾的名字,叫做‘归墟之眼’。”
“归墟之眼?”林岳和许薇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听起来充满了某种宗教般的神秘感和压迫力。
“对。”龙五点了点头,眼神中透出一股少有的凝重,“这是一个组织。一个极其古老、极其隐秘,甚至在正史记载的信史时代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庞大组织。没人知道它具体是哪一年成立的,也没人知道它的总部在哪里。但几千年来,这个组织只有唯一的一个目的——那就是寻找、守护,并且在必要的时候,利用关于‘归墟’的所有秘密。”
林岳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归墟”这两个字,从这次任务开始就一直像幽灵一样缠绕着他们。从那个青铜“归墟盘”,到徐福的出海,再到眼前这个神秘的组织。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这一刻汇聚在了一起。
“比我们卸岭还要早?”林岳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同时心中的那个疑问更加强烈了,“那……既然这是个那么神秘的外部组织,那是敌是友?为什么我们的师门……或者说您的血,会跟他们扯上关系?难道……”
“你猜得没错。”
龙五直接打断了林岳的猜测,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仿佛是要把那个埋藏在心里几十年的秘密连根拔起,“因为我们的师祖,那个创立了卸岭力士一派的第一代魁首。他在自立门户之前……曾经就是那个‘归墟之眼’当中的核心成员之一!”
这个重磅炸弹抛出来,直接把林岳和许薇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卸岭一派的祖师爷,竟然出身于这样一个神秘组织?这简直颠覆了林岳对自己师门的所有认知!
龙五没有理会两人的震惊,继续用那种平静得有些可怕的语调讲述着:“当年,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原因,可能是理念上的巨大分歧,也可能是因为发现了‘归墟之眼’内部某些不可告人的黑暗计划。祖师爷最终选择了叛出那个组织。”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伸出自己的左手,看着指尖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但他并没有空手离开。他带走了那个组织里一部分关于机关术、风水术的核心秘密,甚至……他还带走了一部分属于那个组织的‘钥匙’。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这一脉的嫡系传人,血液里会流淌着能够开启他们某些遗迹的特殊因子。这是一种诅咒,也是一种烙印,刻在骨子里,洗不掉的。”
火光跳动,映照着龙五那张显得有些晦暗不明的脸。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这一脉,世世代代都对‘照骨镜’,对徐福,对这些跟‘归墟’有关的传说有着异乎寻常的执念。”龙五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几代人的恩怨情仇,“这不仅仅是为了什么财宝,更不是为了什么长生不老。这是师门的宿命。”
“那你和我师父……”林岳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师父当年追查金先生,追查这面镜子,其实他真正想找的,从来都不是镜子本身。”龙五看着林岳,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他想找到的,是‘归墟之眼’背后的真相。他一直怀疑,当年祖师爷叛出组织的真正原因,以及那个组织至今还在策划的阴谋,才是解开我们师门诅咒的关键。他不想让你卷进来,是因为这条路太黑、太险,一旦踏进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而我……”龙五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我当年义无反顾地追随你师父,给他当打手,给他挡刀子,也是为了这个。我想知道,我也必须知道,把我们这些人像提线木偶一样操控了几百年的那个源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番话说话,整个浅滩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只有旁边那不知疲倦的瀑布轰鸣声,还在不断地冲刷着这沉重的真相。
林岳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个一直紧紧攥着的、冰冷的黑色“归墟盘”。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这次的任务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根本不是一次简单的受人之托,也不是一次寻常的探险发财。
这是一场跨越了千年的寻根之旅。
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游离在江湖边缘的看客,却没想到,自己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身处在这个巨大的旋涡中心。那个“归墟之眼”,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一直在暗中注视着他,等待着他拿着这把钥匙,去开启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呵。”
林岳突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反而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狠劲。
他抬起头,看着龙五,又看了一眼旁边依然有些发懵、但神色坚毅的许薇,将手中的“归墟盘”紧紧握住,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既然躲不掉,那就去看看吧。”
林岳站起身,将那个圆盘收入怀中,目光投向了瀑布之外那片漆黑而深邃的暗河下游,“不管那个‘归墟之眼’是个什么妖魔鬼怪,也不管那个‘归墟’到底是不是地狱。既然他们把路指给我们了,不去走一遭,怎么对得起师父,对得起师祖流的那么多血?”
龙五看着此时此刻的林岳,眼神中闪过一丝欣慰。这个曾经在他眼里还需要保护的晚辈,终于在这一刻,真正长大了,有了几分当年许山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影子。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
三人迅速收拾好装备,灭掉了那堆还在冒着青烟的篝火。
那个神秘的“归墟盘”,还有龙五口中的“归墟之眼”,以及那个隐藏在大海深处、连徐福都为之痴迷的终极目的地,都在前方那未知的黑暗中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