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岳的身影如鬼魅般悄然消失在夜色之中,那份被他亲手放入公文包的“开发草图”,便如同一颗已经设定好时间的炸弹,静静地等待着被引爆的瞬间。
而负责点燃这根引线的,正是村里资历最老、也最懂得如何拨弄人心的老旱烟。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沙门村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海雾之中。
村西头的林氏宗祠里,气氛庄严肃穆。这座由巨大礁石和海边特有的硬木搭建而成的古老祠堂,墙壁上早已被海风侵蚀得斑驳不堪,但那股子历经百年风雨沉淀下来的威严,却丝毫未减。
祠堂的正堂,密密麻麻地供奉着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一个身材干瘦、面容如同被刻刀雕琢过的六旬老者,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香案前,点燃了三炷清香,对着祖宗牌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他就是林氏一族的族长,在村里说一不二的“林老疙瘩”——林长贵。
他虽然年过六旬,身形干瘦,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如同鹰隼一般锐利迫人,仿佛能一眼看穿人心。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烟杆,慢悠悠地从祠堂门口走了进来。正是老旱烟。作为村里除了林老疙瘩之外最年长的老人,他有资格在任何时候,不经通报地走进这座代表着林家最高权力的祠堂。
林老疙瘩缓缓将香插进香炉,头也没回,用他那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的声音问道:“铁山,这么早过来,有事?”
老旱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香案旁,学着林老疙瘩的样子,也对着牌位拜了拜。然后,他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无限的忧虑与惋惜。
“疙瘩哥,咱们沙门村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怕是要被外人给破了。”
林老疙瘩转过身,那双锐利的眼睛瞬间就锁定了老旱烟:“什么意思?”
老旱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没有直接告状,那显得太过刻意。他要用一种“迫不得已”、“痛心疾首”的姿态,来将这件事的严重性,提升到最高。
他先是摇了摇头,一副“本不想多事”的样子,在林老疙瘩的逼视下,才“半推半就”地开了口:“疙瘩哥,村里新来的那个王老板,你见过了吧?出手阔绰,人也和气,把村里的小年轻们哄得团团转。可谁能想到,这笑面虎的背后,藏着一颗黑了心肝的狼肺啊!”
紧接着,他便将梁胖子在酒桌上散布的那些流言,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遍。但他复述得极有技巧,将梁胖子的“酒后真言”,变成了村民们“都在私下里议论”的“公愤”。
讲完流言,他又添上了最关键的一把火——捏造的“目击证据”。
“本来,光听大家伙说,我还不信。可就在昨天下午,我亲眼看见!亲眼看见那个姓王的,带着他那个司机,鬼鬼祟祟地跑到咱们龙王湾那边的山崖上,拿着个望远镜,手里还拿着纸和笔,对着咱们的祖宗海指指点点,又画又写的!那模样,不是在测绘打量,还能是干什么!”
这番纯属捏造的说辞,却因为出自老旱烟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之口,而显得无比真实可信!
最后,老旱骨做出了痛心疾首、大义凛然的总结:“疙瘩哥,我本来是不想多这个嘴的,免得被人说我赵铁山挑拨是非。可那龙王湾,它不光是你们林家的祖宗海,也是咱们整个沙门村的根!我要是眼睁睁看着外人把咱们的根给刨了,还一声不吭,将来到了地下,我没脸见咱们沙门村的老少爷们啊!”
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滴水不漏。既挑起了林老疙瘩的怒火,又把自己摆在了为全村着想的道德高地上。
“咔吧!”
一声脆响,林老疙瘩听完,那张干瘦的脸瞬间涨得如同猪肝一般通红,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里,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他手中那刚刚拜过祖宗、还未完全燃烧的三炷香,竟被他生生地当场捏断!
“反了他娘的!”
林老疙瘩猛地一巴掌拍在身前的八仙桌上,震得桌上的烛台都跳了起来。他用那嘶哑的嗓子,发出了如同困兽般的怒吼:“一个从外地来的杂种,也敢在咱们沙门村的太岁头上动土!真当咱们林家的人,都死绝了不成!”
他霍然转身,对着祠堂外空旷的院子,用尽全身力气咆哮道:“传我话!召集族里所有带把的,抄上家伙,都他娘的给我滚到祠堂来!”
他的吼声,在清晨的海雾中传出老远,如同吹响了一支古老的战争号角。
片刻之后,祠堂外的空地上,便迅速聚集了几十个高矮胖瘦不一的汉子。他们都是林家的族人,有的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有的还端着饭碗。但无一例外,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股被侵犯的怒容,手中更是抄着各式各样的“武器”——磨得发亮的船桨、锋利的鱼叉、沉重的木棍,甚至还有人扛着船上的铁锚!
这群人,个个面带煞气,气势汹汹,仿佛不是要去对峙,而是要去海上打一场不死不休的仗。
林老疙瘩站在祠堂的台阶上,目光如刀,从每一个族人的脸上扫过。他举起手中那根平日里用来当拐杖的黄杨木棍,重重地往地上一顿,用尽力气吼道:“今天,就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羔子看看,也让所有外人看看,在咱们沙门村这片地上,这片‘海’,到底是谁说了算!”
“走!”
一声令下,几十名壮汉簇拥着林老疙瘩,如同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浩浩荡荡地朝着村东头的渔家乐,席卷而去!
此刻的渔家乐门口,王老板和他的司机正收拾妥当,准备上那辆停在门口的绿色吉普车,继续他们所谓的“考察”。
王老板的心情很差。一夜没睡好的他,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自己,村里那种诡异的敌意,让他坐立不安。
然而,他还未拉开车门,就看到村子的主路上,一大群人手持“凶器”,杀气腾腾地朝自己这边涌了过来。
为首的,正是那个他只见过一面、但印象极其深刻的林家老族长。
王老板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但表面上,他依然强作镇定,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哎呦,是林大爷啊。各位老乡,这是……干什么去啊?这么大阵仗,是要出海打大鱼吗?”
林老疙瘩走到他面前,根本不跟他废话,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拿来!”
“什么?”王老板一愣。
“别他娘的跟我装蒜!”林老疙瘩将木棍往地上一戳,“把你那个包,拿过来!”
王老板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事情绝对不简单了。但公文包里有许薇的绝密资料,他怎么可能交出去?他下意识地将公文包往身后藏了藏:“林大爷,有什么话好好说,大家都是邻里乡亲,没必要这样吧?”
“乡亲?谁跟你这个想刨我们祖坟的畜生是乡亲!”林老疙瘩彻底失去了耐心,他直接一挥手,厉声喝道,“给我搜!”
话音未落,两个牛高马大的壮汉便猛地扑了上来,一人死死地架住王老板的胳膊,另一人则粗暴无比地将他手中的公文包硬生生抢了过去!
“你们干什么!这是抢劫!”王老板惊怒交加地吼道。
他的司机见状,脸色一变,右手下意识地就摸向了腰间的衣服内侧!
然而,他快,周围的渔民更快!还没等他的手碰到枪柄,四五根闪着寒光的锋利鱼叉,就已经从四面八方,死死地顶住了他的脖子和胸口!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僵,再也不敢动弹分毫。
那个抢到公文包的壮汉,根本不理会王老板的叫骂,他走到众人中间,当着所有村民的面,粗暴地将公文包的搭扣扯开,然后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全都倒在了地上!
文件、笔记本、香烟、打火机……散落一地。
而一张卷成一卷、用牛皮筋捆着的图纸,赫然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林老疙瘩身旁的一个年轻人眼疾手快,立刻捡起了那卷图纸,解开皮筋,在所有人面前,“哗啦”一声展开!
那张被林岳精心做旧的“龙王湾海景别墅开发规划”草图,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了沙门村的青天白日之下!
图纸上,龙王湾的地形被描绘得清清楚楚,哪里要建“一号观海别墅”,哪里要挖“私人无边泳池”,哪里要建“游艇码头”,都用红笔标注得一清二楚!
“铁证如山”!
整个场面,瞬间炸开了锅!
林老疙瘩一把夺过图纸,冲到王老板面前,几乎将图纸戳到了他的脸上,嘶声怒吼道:“误会?这就是你他娘的跟我们说的误会?你连别墅要盖几栋,游泳池要在哪挖都他妈画好了,还敢跟我们在这装蒜!”
王老板看着那张图纸,整个人彻底懵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如遭雷击。这东西……这东西是什么时候跑到自己包里的?他昨晚明明检查过……
他想解释,想辩白,想说这不是自己的东西。但周围愤怒的村民们,根本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打死这个黑心肝的王八蛋!”
“想拆我们的家,占我们的海?没门!”
无数的叫骂声,混合着吐向他的口水,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从流言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针对自己的陷阱!一个他根本不知道对手是谁,却又让他百口莫辩的死局!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愤怒的人群中扫过,看到了那个正抱着胳膊、一脸幸灾乐祸的“孙大海”(梁胖子)。随即,他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了不远处一块高高的礁石上。
在那里,一个穿着普通的身影,正静静地站着,冷冷地旁观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正是林岳。
四目相对,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但王老板却清晰地从林岳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那是一种如同看待死物般的冰冷,和一种智谋上绝对碾压的嘲弄。
怨毒、不甘、屈辱、恐惧……种种情绪涌上心头,王老板的脸,因为充血而变得扭曲。
最终,在林老疙瘩的亲自“审判”之下,王老板和他的司机,被没收了身上所有的现金和那辆吉普车,美其名曰是对“冒犯龙王爷”的罚款。然后,两人在几十个手持棍棒的壮汉的“护送”下,如同两条丧家之犬,被狼狈不堪地驱逐出了沙门村的地界。
林岳的“驱虎吞狼”之计,至此,完美收官。
他们暂时清除了内部的威胁,甚至还意外地获得了一笔不菲的“罚款”。
然而,站在礁石上的林岳,脸上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他静静地看着王老板那辆吉普车消失在土路的尽头,心中无比清楚,这条被赶走的“蛇”,一定会用最快的方式,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向它的主人汇报。
金先生的雷霆之怒,和远比一条探路蛇更加猛烈、更加致命的报复,恐怕已经在来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