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之内,时间仿佛被冻结了,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昏黄的油灯光芒,在孟广义那张枯槁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那双燃烧着生命最后光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祈求与不容置疑的命令。而林岳,就这么与他对视着,眼神里翻腾着挣扎、痛苦、不忍,以及一丝丝正在悄然凝结的、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场漫长的对视,是一场无声的、却又激烈无比的交锋。
房间里的动静,早已惊醒了隔壁房间的众人。陈晴、梁胖子,以及刚刚为孟广义检查完身体的孙先生,都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病房的门口,紧张地、屏息凝神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他们都明白,这不仅仅是一个徒弟在聆听师父的临终遗言,这是北派卸岭两代“把头”之间,关于未来道路和团队命运的最终交接。林岳此刻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选择,都将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决定所有人未来命运的涟漪将如何扩散。
林岳的脑海中,无数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疯狂翻滚。他看到了石头哥临死前抓着自己衣襟、口中喃喃着“替我……活下去”的脸;他看到了李默舍命托付钥匙后溘然长逝的安详;他看到了陈晴二十多年如一日追寻父亲下落的执着;他看到了金先生那张隐藏在幕后、带着优雅微笑却操控着一切的脸;他更看到了眼前这位抚养自己长大、传授自己一身本事的师父,此刻正油尽灯枯、苦苦哀求的样子……
退,还是进?
逃避,还是迎战?
是选择师父为他们铺好的、苟且偷生的“活路”,还是选择一条自己认定的、充满荆棘与鲜血的“生路”?
终于,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林岳缓缓地,但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像上一次在天津时那样,用激动和愤怒去反驳。他松开了自己紧握的拳头,缓缓地在孟广义的床前跪了下去,双手轻轻地、却又牢牢地握住了师父那只冰冷枯瘦的手。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平静和成熟,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响起,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师父,您说的‘活下去’,我懂。”
他抬起头,迎着孟广义那惊愕的目光,继续说道:“您和孙师叔他们这一代人,经历了我们无法想象的背叛和惨剧,眼睁睁看着兄弟手足一个个倒下。能够活下来,带着传承活下来,是你们这辈子最大的执念。这份拼了命也想让我们这些晚辈活下去的心,我替死去的石头哥,替我自己,替我们所有人,谢谢您。这份恩情,我林岳永世不忘。”
这番话,他说的无比真诚。他首先承认并理解了师父所有行为的动机,那份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爱。
孟广义眼中的严厉,因为这番话而稍稍柔和了一些。
然而,林岳接下来的话,却让那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变得锋利如刀。
“但是,师父……时代变了。”林岳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敲碎了孟广义用一生经验筑起的壁垒,“我们现在面对的,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藏头露尾的‘白顾问’,而是金先生。他有通天的手段,有遍布全国的天罗地网,有无数个像钟表匠、像影子那样的杀手。我们能逃到哪里去?逃到南方?逃到香港?只要我们还喘着气,就永远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像老鼠一样躲在阴沟里活着,每天提心吊胆地担心被猫抓住,那不叫‘活’,师父,那叫‘熬’。熬一天,算一天,熬到最后,还是一个死字!”
“所以,”林岳的眼神在这一刻,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彻底挣脱了所有束缚、属于他自己的光芒,“我想换个活法。”
“我们不逃了。不仅不逃,我们还要主动出击,就在山东,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那面‘秦皇照骨镜’,堂堂正正地拿到我们自己手里!”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什么长生不老的狗屁传说,甚至……也不全是为了给石头哥和您报仇雪恨。而是因为,这面镜子,是金先生最想要得到的东西,也是我们这群无权无势的蝼蚁,唯一能和他坐上同一张谈判桌的‘筹码’!”
“只有把这张终极底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我们才有资格挺直腰杆,对他,对那些所有想把我们踩死的人说:‘停战吧,让我们活。’否则,师父,我们永远都只是他砧板上,可以随时随意宰割的鱼肉!”
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彻底呆住了。
这已经不是一个徒弟对师父的简单反驳,这是一篇逻辑清晰、目标明确、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战略宣言!林岳不再是凭借一腔热血和冲动行事,他是基于对当前绝望局势最清醒、最深刻的分析,为团队的未来,指出了唯一一条可能通向光明的、虽然也最危险的道路。
听完林岳的这番“宣言”,孟广义那双祈求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震惊,紧接着,那震惊迅速褪去,转为了更深、更沉的失望与无力回天的悲哀。
他看懂了。他看懂了自己这个徒弟,已经彻底长成了一头他再也无法束缚的、拥有自己意志的雄鹰。他想为这只雏鹰搭建一个安全的巢穴,但这只鹰,却偏偏选择了飞向那片最危险的雷暴之中。
“你……你……”孟广义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想抬起手,像小时候教训顽劣的林岳那样,给他一巴掌,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指着林岳,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痛心疾首地嘶吼道:“你这是在赌命!你把所有人的命……都当成了你的赌注……”
话音未落,他便因为情绪的剧烈激动和体力的彻底耗尽,头一歪,双眼一翻,再次重重地昏死了过去。
“孟师兄!”孙先生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连忙施救。
梁胖子的脸上写满了复杂,他看着跪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的林岳,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而陈晴,则默默地走到了林岳的身边,在那道紧绷得如同弓弦的背影旁,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个无声的动作,胜过了千言万语。它代表了一种理解,一种认同,一种即便前路是刀山火海,也愿意共同承担的支持。
林岳没有回头去看昏迷的师父。
他缓缓地站起身,转过来,面对着门口的梁胖子和孙先生,也仿佛是在面对着冥冥中的某种宿命,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从今天起,这个‘把头’,我当了。所有的后果,我一个人担。”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宣告了两代“把头”理念与权杖的、以一种近乎决裂的方式完成了交接。它也宣告了,林岳与他最敬爱的师父之间,那道因为爱与时代而产生的、或许永远也无法弥含的理念裂痕。
他赢得了“把头”的位置和团队未来的主导权,却可能永远地失去了师父的理解。
一个更加坚硬、更加孤独、也更加强大的林岳,在师父倒下的那一刻,正式诞生。
北派卸岭的传承,在他身上,将走向一条无人走过的、全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