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一轮惨白色的月亮如同死者的瞳孔,高悬在天幕之上,将清冷的光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为大地披上了一层银灰色的尸衣。
两道黑色的影子,如同依附在墙体上的壁虎,敏捷而无声地翻过了废弃化工厂那道锈迹斑斑、顶端还残留着碎玻璃的围墙。双脚落地的瞬间,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便迅速融入了墙根下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是林岳和梁胖子。
当他们站直身体,真正看清眼前这片景象时,即便是胆大如梁胖子,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广阔得令人心生敬畏的工业废墟。数十个如同史前巨兽般矗立的巨大反应罐,在月光下投射出狰狞扭曲的阴影,它们身上斑驳的锈迹,像是早已干涸的暗红色血痂。无数条粗细不一的钢铁管道,如同怪物的血管与筋络,在半空中纵横交错,盘根错节,构成了一片冰冷而死寂的钢铁丛林。远处,几座主体厂房的屋顶已经坍塌了一半,露出黑洞洞的内部,破损的铁皮在夜风中“吱呀、吱呀”地摇曳着,发出像是鬼魂在低语般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刺鼻的味道,那是金属彻底氧化后的铁锈味、化学品经过岁月沉淀后残留的酸腐味、以及废弃建筑特有的尘土霉味,三者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属于工业时代末日的萧索与危险气息。
“把头……”梁胖子压低了声音,喉咙有些发干地小声嘀咕,“你真确定……要把龙哥那帮亡命徒引到这个鬼地方来?我怎么感觉这地方比咱们下过的任何一个古墓都瘆人?”
林岳没有回答他。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那股冰冷的、带着化学味道的夜风吹拂着自己的脸颊。他的眼睛在惨白的月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光芒,那不是恐惧,也不是不安,而是一种饿狼终于发现了自己专属猎场的审视与兴奋。
他并没有像梁胖子预想的那样,立刻开始寻找藏身之处或是布置陷阱。相反,他找了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靠着一个巨大的水泥墩坐下,然后极为珍重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小本子。
是孟广义留下的那本战场笔记。
他借着从云层中透出的微弱月光,熟练地翻到了笔记的后半部分,那一章的标题是——“现代环境利用与简易陷阱设置”。
昏暗的光线下,孟广义那独特而有力的笔迹仿佛活了过来,一个个字都带着师父那沉稳而沙哑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响:
“古之兵法,重在天时地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凭的是山川之险。然时代变迁,今有城市、工厂、废墟,此乃‘人造之天险’。为战者,为局者,当察天时,更要辨地利。所谓地利,非仅高低、远近、曲直之分,更在其‘物性’之用。”
“何为物性?水可导电,油可导火;尘可遮目,亦可惊天;酸可蚀骨,碱可烧肤;电可噬魂,声可惑心……凡目之所及,手之所触,皆可为兵刃。仓库之货品,车间之器械,管道之残留,皆是杀机。善用之,则一人可敌百,一卒可抵千军。切记,让环境为你而战,而非你被动适应环境。”
林岳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段文字,仿佛能感受到师父书写时,指尖留下的温度。他缓缓合上笔记,重新将其贴身收好,再抬起头时,他的目光已经完全变了。
如果说刚才,他的眼神是饿狼发现了猎场,那么现在,他就是一位准备开始创作的艺术家,在审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在他眼中,眼前这片巨大的工业废墟,不再是一片死寂的、毫无生气的钢筋水泥。它活了过来。那些锈蚀的反应罐是坚不可摧的掩体,那些交错的管道是可供游走的迷宫,那些坍塌的厂房是天然的伏击点,甚至连空气中弥漫的粉尘和地面上凝固的油污,都变成了由无数个“机关零件”所组成的、一个等待被激活的巨大杀阵。
“走,胖子哥,”林岳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我们来给客人布置一下‘新房’。”
他带着梁胖子,开始在这片月下的废墟中快速而无声地穿行,他的每一步,每一次停顿,都有着极其明确的目的。
他们的第一站,是工厂一处因年久失修而半边坍塌的侧门。这里比正门更为隐蔽,门口堆满了建筑垃圾和半人高的杂草,是那种最容易被选作潜入点的路线。
林岳蹲下身,捻起一点门后地面上暗黑色的物质。那是一种早已凝固的、质地极为粘稠的油污,像是黄油一样附着在水泥地上,形成了一片大约十几平方米的区域,显然是从上方一根破裂的润滑油管道中泄漏出来的。
“这里,就是我们‘口袋阵’的入口。”林岳轻声说,“龙哥的人一旦冲进来,急于求成,光线又暗,踩到这上面,足够让他们人仰马翻,队形大乱,摔个大跟头。到时候,迎接他们的,就不是红地毯了。”
接着,他们来到了工厂的核心区域——一间巨大的反应车间。这里是整个化工厂的心脏,密密麻麻地矗立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反应釜,每一个都连接着复杂如蛛网的管道和阀门。车间分为上下两层,有锈蚀的铁制楼梯和悬空的金属走道相连。这里的地形结构之复杂,简直就是为了游击战和巷战量身定做的,随处可见的巨大罐体提供了完美的掩体,无数的管道和平台则创造了立体的、多维度的攻击角度和躲藏死角。
林岳的目光在几个最大的反应釜上停留了片刻,他注意到,那些控制蒸汽或冷却水进出的巨大阀门虽然锈迹斑斑,但其核心的转轴似乎并没有完全锈死。
他的脑中,一个更为大胆的计划开始成形。
他们继续深入,最终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一间挂着“辅料仓库”牌子的独立库房。门锁早已被破坏,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一股浓重的、类似于谷物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仓库里没有化学品,而是堆放着上百个早已破烂不堪的废弃麻袋,地面上,则铺着一层厚厚的、足有几厘米深的细腻白色粉末。月光从屋顶的破洞中照进来,恰好形成一道光柱,空气中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飞舞,如同夜里的萤火。
林岳走进去,小心翼翼地没有扬起太多粉尘。他弯下腰,用两个手指捻起一撮白色粉末,放在鼻下轻轻一闻,然后又在指尖用力地搓了搓,感受着那种特有的、细腻而干涩的质感。
“把头,这是啥玩意儿?石灰粉?”梁胖子好奇地问道。
“不,”林岳缓缓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冰冷而狠厉的光芒,“这是面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工业淀粉。你看那些麻袋上的残存字样,应该是以前给某个食品加工厂提供的辅料。”
梁胖子还是没明白这有什么用。
林岳转过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胖子哥,你记住了。这里,就是我们为龙哥准备的、最后的‘王牌’。”
这句话他说得风轻云淡,但梁胖子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脊背发凉。他虽然不知道这满地的白面粉能有什么用,但他从林岳的眼神里,读到了一种足以将一切都彻底摧毁的疯狂与决绝。
最后,林岳没有忘记最关键的一环。他花了近半个小时,将整个工厂的外围彻底勘测了一遍,最终确定了三条截然不同、可以随时变换的逃生路线。其中最隐蔽的一条,是通过工厂后山一个废弃的污水处理池,进入一条直接通往山下河道的城市下水道总管。真正的猎人,永远会在狩猎前,为自己想好万一失败时的退路。
当他们二人重新悄无声息地翻出围墙,融入来时的夜色时,梁胖子看着身边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近十岁的“把头”,心中的感受已经从最初的不安,彻底转变成了无法言喻的震惊与信服。
他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把头,你……你这又是油污,又是迷宫,最后还藏了个‘王牌’……你这是打算把龙哥那帮人,一锅端了?”
林岳摇了摇头,夜风吹动着他额前的碎发,他的眼神比这月光还要冰冷。
“不,我没那么大的胃口。”
“我只是想用最直接的方式,让他们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道理”
“过江的龙,到了我们的地盘,就算再强,也得给老子老老实实地盘着。”
勘测完毕,一整套远比“过江龙”乃至“钟表匠”想象中要更加疯狂、也更加致命的作战计划,已经在林岳的脑海中构建完成。
决战的舞台已经搭建完毕,所有的机关和陷阱都已就位。
现在,只等明天中午的阳光升起,那些自以为是猎人的演员们,准时踏入这座为他们精心准备的死亡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