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漂流
黑暗。
然后是水。
冰冷刺骨的水从口鼻中灌进来,带着浓重的腥味和硫磺的灼烧感。陈锋的意识在剧痛和窒息间浮沉,左肩被洞穿的伤口浸泡在水里,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把烧红的刀子在那里搅动。
他隐约记得爆炸前的最后一瞬——扑向影子最密集处,扯开油布包,火药刺鼻的气味,然后是足以撕裂一切的闪光和巨响。
再然后,就是坠落。
漫长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坠落,撞破菌丝和腐殖质组成的“地面”,坠入更深的水域。
现在,他在水里。
身体不听使唤,像一具正在沉没的朽木。他想划动手臂,但左半边身子完全麻木,右臂也沉重得不似自己的。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也好,死在这谁也找不到的深渊底下,总比死在朝堂的算计里、死在同袍的背叛里、或者死在蛮族的屠刀下……干净些。
至少,那场爆炸带走了足够多的影子。
至少,李石头他们应该能逃出去。
值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刹那,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后领。
那只手拽着他,向上。
破开水面。
空气涌入肺叶的瞬间,陈锋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混着血丝的暗河水。他勉强睁开眼,视线模糊一片,只能隐约看见自己正被拖着,向一处凸出水面的岩石平台移动。
拖他的人动作很稳,甚至有些……从容不迫。在这深不见底的绝地,这种从容本身就透着诡异。
平台比水面高出一尺,由某种光滑的、泛着微光的黑色石头构成。陈锋被半拖半拽地弄上去,瘫倒在石面上,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
“别动。”一个苍老、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陈锋努力聚焦视线,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蹲在他旁边。那人披着件用某种暗色兽皮缝制的简陋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下颌花白的胡须,和一只从袖口伸出的、布满皱纹和疤痕的手。
那只手里握着一把骨质的短刀,刃口磨得极薄,在黑暗中泛着幽光。
刀尖正对着陈锋左肩的伤口。
“你……”陈锋想说话,但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闭嘴。”老人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俯下身,骨刀精准地挑开陈锋肩头破烂的衣甲和皮肉,露出里面被触须骨刺撕裂、已经开始发黑溃烂的创口。
没有麻药,没有热水,甚至没有像样的光线。老人就借着石壁某处缝隙透下的、极其微弱的荧光苔藓的光,开始清理伤口。动作快而狠,每一次下刀都避开主要的血管和神经,却将腐肉和碎骨剔除得干干净净。
陈锋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混着河水往下淌,愣是没哼一声。
“骨头裂了,没碎。毒不深,但拖久了会烂进去。”老人一边处理,一边用那种平淡的语调说着,像在评论天气,“影子爪上的毒是麻痹性的,为了活捉猎物。你运气好,刺你的那只可能刚进食过,毒腺没满。”
“你……怎么知道……”陈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老人没回答。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皮囊,拔开塞子,倒出些黑乎乎的、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糊状物,厚厚地敷在清理好的伤口上。那药膏接触皮肉的瞬间,传来一阵辛辣的灼烧感,紧接着是麻木的清凉。
然后,他用撕成条的干净兽皮(陈锋这才注意到,老人身上的斗篷内衬是柔软处理过的某种动物皮革)熟练地包扎好伤口,打了个结实却不影响活动的结。
做完这一切,老人才退开半步,在陈锋对面坐下来,掀开了兜帽。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皱纹深如刀刻,皮肤是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像黑暗中蛰伏的鹰。头发胡子都已花白,杂乱地纠在一起,却并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荒野中独自生存已久的、野兽般的精悍。
“陈锋。”老人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陈锋瞳孔一缩:“你是谁?”
“一个本该死了的人。”老人淡淡道,从怀里摸出个扁平的铁壶,拧开,自己先灌了一口,然后递给陈锋,“喝。暖身子,也解毒。”
陈锋接过。壶里液体辛辣呛人,是极劣质的烈酒,混着浓重的药味。他仰头灌了一大口,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冰冷的身子总算有了点知觉。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放下铁壶,紧盯着老人。
“你们下来时,我就看见了。”老人指了指头顶,“我有眼睛,也有耳朵。你们在上面吵吵嚷嚷,又是放火又是爆炸,想不注意都难。”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东西:“何况,带着几百号人跳迷雾渊这种事……除了你陈锋,这世上大概也没第二个疯子会干。”
“你认识我?”
“十五年前,黑水河会战。”老人缓缓道,“你当时还是个斥候营的百夫长,带着三十个人,绕到蛮族大营后面烧粮草。我远远见过你一面——不要命的样子,跟现在差不多。”
十五年前?陈锋心头一震。那场战役是北境近几十年少有的大胜,但也是惨胜。眼前这人如果当时就在军中,至少也该是个中级将领,怎么会……
“你是军中的人?哪个营的?为什么在这里?”
“问题真多。”老人嗤笑一声,却没回避,“陆九渊。当年镇北军前锋营副将。至于为什么在这里……”他指了指周围无边的黑暗和水声,“犯了事,逃进来的。这一逃,就是十三年。”
陆九渊。
陈锋隐约记得这个名字。十多年前,北境确实有一桩震动朝野的大案——一位姓陆的将军,因涉嫌私通蛮族、倒卖军械被问罪,据说在押解回京途中坠崖身亡,尸骨无存。案子牵扯很广,最后不了了之。
“你是……那个陆九渊?”陈锋声音沉了下去。
“看来我还挺有名。”陆九渊自嘲地笑了笑,“不错,我就是那个‘通敌叛国、死有余辜’的陆九渊。不过,我是被冤枉的。当然,这话现在说来也没人信了。”
他看向陈锋:“你信吗?”
陈锋沉默了片刻:“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救了我。”
“救你,是因为你还有用。”陆九渊直截了当,“你们下来的那条路,是绝路。往回走,必死无疑。但这里——”他指了指暗河下游的方向,“有一条活路。不过,需要两个人才能过去。”
“什么路?”
“回声迷宫。”陆九渊吐出四个字,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凝重,“一条在地下溶洞群里的天然通道,能通到黑水河上游的一处绝壁。但迷宫本身……会吃人。”
“吃人?”
“不是真吃。”陆九渊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是吃这里。那地方有种特殊的石头,能放大声音,也能……放大你心里的东西。恐惧,愧疚,执念——所有你拼命想忘记的、压在最深处的东西,在迷宫里都会变成‘声音’,让你听见,让你看见。”
他盯着陈锋:“很多人走进去,就再没出来。不是饿死渴死,是被自己的‘回声’逼疯的。三年前你派下来的那支斥候小队,有两个人活着出去了,对吧?”
陈锋点头。
“他们就是从回声迷宫出去的。”陆九渊说,“但出去的时候,已经疯了。因为他们听见的东西……太多了。”
陈锋想起军报里那两个斥候的惨状——胡言乱语,整日惊恐,最终暴毙。他握紧了拳头:“那我们还去?”
“因为这是唯一的路。”陆九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水渍,“而且,这次有我。”
“你有办法?”
“我在迷宫里住了十三年。”陆九渊转头看向黑暗深处,侧脸在微光中显得格外冷硬,“我知道怎么在里面活下去。也知道怎么……让‘回声’闭嘴。”
他重新戴上兜帽,声音低沉下来:
“但前提是,你自己得先扛得住。”
“扛得住什么?”
“扛得住你做过的事,和你没做成的事。”陆九渊看了他一眼,“扛得住那些因为你死掉的人,在你耳边一遍遍问——‘值不值’。”
陈锋呼吸一滞。
陆九渊似乎笑了笑,但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外面那些影子,会模仿你的动作。迷宫里的回声,会模仿你的心。陈锋,告诉我——”
他凑近了些,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你现在心里最大的声音,是什么?”
陈锋张了张嘴。
无数画面闪过——落鹰峡的火光,跳渊前士兵们最后的脸,爆炸时那一瞬间的空白,还有更久远的,那些他亲手送进死地、再也没回来的面孔。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想带他们出去。”
“谁?”
“所有还活着的人。”陈锋抬起头,直视陆九渊,“李石头,王老五,还有上面那些……等着我带粮食回去的人。”
陆九渊看了他很久。
然后,他点了点头。
“那就记住这个声音。”他说,“别的,都是杂音。”
他转身,走向暗河边缘一块突出的岩石,从下面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艘用整根巨大中空树干掏成的简陋独木舟,勉强能容两三人,舟身布满修补的痕迹,却异常结实。
“上来。”陆九渊跳上独木舟,拿起一根长长的撑杆,“我们去迷宫入口。你的伤,路上我再处理一次。迷宫里,可没功夫让你慢慢养。”
陈锋挣扎着站起来,踉跄走到舟边。左肩依然剧痛,但敷了药后至少不再流血,麻痹感也消退了些。他爬上独木舟,在狭窄的舱底坐稳。
陆九渊撑杆一推,独木舟无声滑入暗河主流。
水流比想象中湍急。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只有远处岩壁缝隙里零星的荧光苔藓,像鬼火般点缀着无尽的甬道。水声在洞穴中回荡,形成连绵不绝的低鸣,像某种沉睡巨兽的鼾声。
陈锋看着陆九渊佝偻却异常稳定的背影,忽然问:
“你在这里十三年……就没想过出去?”
陆九渊撑杆的动作顿了顿。
“想过。”他声音混在水声里,有些模糊,“但外面有人要我死。这里……至少能活着。”
“现在呢?”
“现在?”陆九渊侧过头,陈锋看见他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现在外面有个更大的疯子跳下来了。我觉得……也许外面变了。”
他转回去,继续撑船:
“而且,我也确实有点好奇——”
“想看看你这样的人,到底能不能把那句‘带他们出去’,变成真的。”
独木舟顺流而下,驶向更深、更未知的黑暗。
而在他们身后,遥远的暗河上游。
李石头和王老五带着幸存的几十个人,正艰难地跋涉在及腰深的冰冷河水中。
“王哥,你听……”李石头忽然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听什么?”
“好像……有水声?”李石头不太确定,“下游方向,有水声……还有……划船的声音?”
王老五凝神听了片刻,摇头:“你听错了。这鬼地方,哪来的船。”
李石头还想再听,那声音却消失了。
只有无尽的流水声,和黑暗中,越来越近的、不知名的窸窣声响。
他握紧了腰间的剑——陈锋的剑。
咬咬牙,继续向前。
【章末小记】
独木舟上,陆九渊忽然开口:“你那个叫李石头的兵,还活着。我听见他们的动静了。”
陈锋猛地抬头:“在哪里?”
“下游,离得不远。但迷宫入口在上游分岔。我们要先汇合,再一起进去。”陆九渊顿了顿,“不过,他们后面……好像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