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的雨季让康复中心的青石板路终日湿漉漉的。林凡做完上午的针灸,肩背上留着暗红的罐印,像某种古老的图腾。汤教授捻着银针消毒,瞥了眼窗外绵密的雨丝:“下午的筋膜刀和高压氧照常。但晚上,”他顿了顿,“别总窝在房间里看那些冷冰冰的录像。”
“那该看什么?”林凡慢慢套上t恤,布料摩擦过刚拔完罐的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汤教授把银针一根根插回麂皮卷,动作慢条斯理:“看山,看雨,看你自己。”他抬头,目光如古井,“你带来的那些比赛录像,我让人收起来了。这个星期不准看。”
林凡一愣:“汤教授,那是我的——”
“是你的枷锁。”老人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你盯着过去的辉煌,就像溺水者抓着沉船的木片。越抓,沉得越快。”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林凡,“三连冠是你的山,你已经爬上去了。现在的问题是,你是要站在山顶欣赏风景,然后慢慢走下来,还是……找一座更高的山?”
雨点敲打着窗玻璃。房间里弥漫着艾草燃烧后的苦香。
傍晚时分,雨势稍歇。林凡按照吩咐来到康复中心后山的观景亭。亭子里已经摆好了晚餐——不是餐厅的标准化餐盘,而是几个朴素的青花瓷碗。
李楠坐在亭子栏杆上,正端着个小酒盅,望着山谷里蒸腾的云雾。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笑了笑:“来了?汤老头说让你来陪我这个‘老古董’吃顿饭。”
餐食简单却用心:一盆菌菇土鸡汤,汤色金黄,飘着枸杞和红枣。一盘清炒时蔬,菜叶上还挂着水珠。主食是杂粮饭,旁边竟然真有一小碟饺子,六个,白白胖胖地挤在一起。
“这饺子……”林凡有些意外。
“我跟厨房老张打的赌,”李楠得意地眨眨眼,“我说你肯定想吃点带烟火气的东西。他偏不信,说运动员就得按科学来。结果我赢了。”他夹起一个饺子,“全麦皮,虾仁鸡胸肉馅,芹菜提味。尝尝,不违规。”
林凡咬了一口。面皮有嚼劲,馅料鲜甜,久违的、属于“饭”而不是“燃料”的满足感在口腔化开。他连着吃了三个,才放下筷子,长长舒了口气。
“这才对嘛。”李楠给他盛了碗汤,“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天天吃蛋白粉鸡胸肉,那是喂机器。”
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山谷里的雾霭被晚风吹散了些,露出远处梯田层叠的轮廓。有农人牵着水牛慢悠悠地走过田埂,身影在暮色中剪成水墨画。
“汤教授说我该找座更高的山。”林凡忽然开口,语气里有种自己都没察觉的迷茫,“可我看着赛程表,下赛季要打的八十二场常规赛,对手、战术、航线……连更衣室储物柜的位置我都背下来了。那种感觉不是厌倦,是……”他寻找着措辞,“是太熟悉了,熟悉到像在走一条走过一百遍的路。”
李楠没有马上接话。他抿了口自带的药酒,辛辣的香气弥漫开。
“2004年雅典,我们打进八强那晚,”他望着远处,声音很平,“我从奥运村溜出来,一个人跑到卫城山脚下。抬头看那些石头柱子,两千多年了,风吹雨打,战争地震,还立在那儿。”他转过脸,“我当时想,打篮球是为了什么?奖牌?荣誉?还是……像这些柱子一样,立得住?”
亭子里的灯笼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染开雨后的湿气。
“你现在的困扰,我们那代人也经历过,只是形式不同。”李楠用筷子轻轻敲着碗沿,“我们那时是没得选——不拼,连路都没有。你们现在选择太多,反而容易迷路。”他顿了顿,“但核心从来没变:你想成为什么样的运动员?是流星,一瞬灿烂然后消失?还是……”
“恒星。”林凡低声接上。
“对。”李楠点头,“但恒星要持续发光,需要什么?
林凡思考着:“核聚变?巨大的质量?引力平衡?”
“是消耗与补充的循环。”李楠说,“你得找到自己的‘燃料’,不是蛋白粉那种燃料,是能让你在第十年、第十二年,还能在第四节关键时刻起跳封盖的那种东西。”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地打在亭子瓦檐上。远处村落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
回到客房已是晚上九点。林凡冲完澡,擦着头发走出来时,发现书桌上多了个木匣子。没有署名,只贴了张便签,是汤教授凌厉的毛笔字:“每日戌时,三炷香。不准问为什么。”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套简单的香具:铜香炉,一包线香,还有个小小的计时沙漏。香的味道很特别,不是寺庙里常见的檀香,而是一种清苦中带着回甘的气息,像雨后的竹林混合着某种草药。
林凡按照说明点燃线香,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笔直的一线,然后在空中散开,弥漫。他盘腿坐在垫子上,看着沙漏里的细沙缓缓流泻。
起初,脑子里还是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训练计划、战术板、媒体的标题、奥尼尔和巴克利在电视上的大笑……但渐渐地,香的清苦味占据了感官。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摸到篮球的触感,想起在街头球场打到路灯亮起的傍晚,想起选中时母亲红了的眼眶。
那些最原始的东西,被三连冠的喧嚣掩盖了。
沙漏流尽,恰好二十分钟。林凡睁开眼,没有顿悟,没有奇迹,但脑子里那些嘈杂的声音安静了些。他拿起手机,翻出相册里一张很久没看的照片——那是他刚进湖人时的定妆照,穿着崭新的10号球衣,笑容里有藏不住的紧张和期待。
那时的他,最大的梦想只是“站稳脚跟”。
而现在呢?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值夜班的护士,端着药盘:“林先生,睡前汤剂。另外,”她递过一张折叠的信纸,“汤教授让给的。”
信纸上只有一句话:“山不会向你走来。”
林凡端着温热的药碗,站在窗前。雨夜的群山隐没在黑暗里,只有轮廓隐约可见。是啊,山不会走来。你得自己走过去,一步一步,哪怕那山是你自己堆起来的。
他把药一饮而尽,苦得皱了皱眉。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这次没有点开任何比赛录像,而是新建了一个文档。
标题是:《如果这是最后一年》。
他开始写:
“假设这是我的最后一个赛季——不是退役,而是假设。我会怎么打?
我会在常规赛让出更多球权,让奥拉迪波、让新秀们去处理关键球。我要做的不是每场得30分,而是在他们失误时补防,在他们犹豫时喊话,在更衣室里讲十年前科比怎么骂我的故事。
我会把防守重心放在那些年轻人身上——不是每个都防,选两个最有潜力的,研究他们的习惯,在训练里折磨他们,让他们恨我,然后在下赛季成为让我骄傲的对手。
我会主动要求轮休。不是偷懒,是为了在季后赛里能全力打35分钟而不是32分钟。我要学会‘收’,才能在最需要的时候‘放’。
我会……”
手指在键盘上停顿。窗外,雨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
他会怎样?
他会接受自己不再是那个需要证明一切的年轻人,而是那个需要定义“传奇”二字含义的领袖。三连冠不是终点,是重新丈量自己的起点。
文档最后,他打下两行字:
“饥饿感不是对奖杯的渴望,是对‘更好的自己’的好奇。
下赛季的目标:让约基奇完成一次全场长传助攻,让科比笑着骂一句‘这小子还行’。”
合上电脑时,香已燃尽,只余一缕残烟。林凡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这一次,脑子里没有战术跑位,没有媒体噪音,只有雨声,和自己的心跳。
很稳。
第二天清晨,八段锦练到“摇头摆尾去心火”时,汤教授背着手踱步过来。老人没说话,就站在旁边看。等林凡收势吐息,才淡淡开口:
“昨晚睡得如何?”
“没做梦。”
“那就是好。”汤教授示意他一起往餐厅走,“你找到那座更高的山了?”
林凡想了想:“我找到的……不是另一座山,是继续往上爬的理由。”
“哦?”老人侧目。
“三连冠是爬到了山顶,”林凡说,语气比昨天笃定,“但山顶不是终点,是观察点。从那里,你能看到更远的地方——队友能走到哪里,那个塞尔维亚小子能变成什么样,十年后的篮球会是什么样子……这些比再多一枚戒指,更让我想知道答案。”
汤教授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很浅,但眼角的皱纹舒展了。“所以你要做的不是继续征服,而是引领。”
“是。”
走进餐厅时,陈营养师已经在等。今天的餐盘里,依然有精准计算的蛋白和碳水,但旁边多了个小碗:酒酿圆子,撒着桂花。
“这是……”林凡看向营养师。
“心理满足度实验,第二期。”陈营养师推了推眼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专业,“基于昨天您提出的‘心理耐受值’假设,我们增加了可控的‘愉悦食物模块’。酒酿圆子,热量85大卡,主要成分为糯米和少量糖分,不影响整体营养结构。”
林凡舀了一勺。温热的,甜糯的,桂花的香气。
他抬起头,窗外,晨雾正在散去,远山的轮廓一点点清晰。
康复不只是修复损伤,更是重塑一个能走得更远的自己。而这条路,他刚刚真正迈出第一步——不是靠观看过去的录像,而是靠望向未来的眼睛。
“谢谢,”林凡对营养师说,然后顿了顿,“明天,能不能换成芝麻汤圆?”
陈营养师低头在平板上记录:“收到。芝麻馅料需改用低糖配方,已备注。”
餐厅晨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