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明日的到来，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滴入一滴冰水。那清越肃杀的《破阵曲》自他指尖流淌而出，淡金色的音波不再柔和，而是化作一道道凌厉的音刃，交织成网，将水魔兽拍下的巨爪死死抵在半空。
音刃与黑鳞相撞，发出刺耳的切割声，无数细碎的黑气从巨爪上剥落、湮灭。水魔兽虚影发出一声饱含痛楚与狂怒的嘶吼，另一只尚未完全凝聚的爪子也狠狠抓来，带起腥臭的狂风。
欧阳明日身形未动，只是左手五指在琴弦上一抹，音调骤然拔高，七弦齐震！
“铮——！”
一圈肉眼可见的金色音环以他为中心猛然扩散，如同平静湖面投入巨石激起的涟漪。音环过处，空气中粘稠的怨气与病气被强行涤荡、净化。那些被音环扫中的疯癫患者，眼中血光稍褪，动作变得迟滞迷茫，攻击性大减。
“阿奴，带人把被琴音影响的人拖到后面隔离！”李逍遥反应极快，立刻抓住机会，“月如，保护灵儿，结界交给我！”
他纵身跃至结界最薄弱处，将所剩无几的灵力毫无保留地注入，黯淡的结界光芒勉强稳定下来。月如长鞭舞动，护在赵灵儿身侧，将偶尔突破音环影响的零星攻击者抽飞。
赵灵儿得到喘息之机，立刻集中全部心神，双手结印速度更快。泉眼中涌出的污血被七彩光华不断逼退、净化，水面泛起的血色泡沫明显减少。
压力，暂时转移到了欧阳明日一人身上。
他以一己之力，独挡水魔兽虚影，同时以《破阵曲》净化战场，分担结界压力。这需要何等精妙的灵力操控，何等磅礴的内力支撑！
琴音响彻天地，时而如金戈铁马，杀伐凌厉，斩向魔兽爪牙；时而如清泉漱石，宁静涤尘，安抚疯狂人心。欧阳明日端坐如松，面色却越来越苍白，覆面的金纹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旧伤未愈，千里奔波损耗甚巨，此刻又强行催动《天机琴诀》至高心法，体内经脉早已传来不堪重负的刺痛。每一次音刃与魔兽爪牙的碰撞，反震之力都让他气血翻腾，五脏六腑如同移位。
但他不能退。
眼角的余光，能瞥见结界后方，那个被刘晋元搀扶着、紧紧望着这边的纤细身影。她活着，她醒了，这就够了。而守住这里，就是守住她此刻立足的方寸之地。
欧阳明日眼眸低垂，指尖划过琴弦的力度，再重三分。
---
孤鸣山顶，血阵核心。
唐钰那一刀，斩断了主能量通道，也斩断了自己大半生机。骨亥含怒射出的骨链，洞穿了他的左胸，透背而出，带出一蓬混杂着内脏碎片的血雨。
剧痛如同潮水淹没神智，唐钰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但他手中的月牙刃，终究是劈中了目标——那道暗红色的能量洪流被从中斩断，断口处能量狂暴四溢，如同受伤的巨兽疯狂扭动。
“咳咳……”唐钰摔在冰冷粘稠的血污中，大口呕出鲜血。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胸口的血洞飞速流逝，也能感觉到背后骨亥那饱含杀意的目光，以及摩罗、幽泉挣脱阵法紊乱后急速逼近的气息。
要死在这里了吗？
阿奴……对不起，我可能……没办法娶你了……
意识涣散的边缘，他模糊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山峦与瘴气，看到了圣地灵泉畔，那个总是叽叽喳喳、笑容灿烂的少女。她一定在拼命战斗吧？像个小老虎一样……
“真可惜……最后……还是没有娶到你……”唐钰嘴角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涣散的瞳孔却骤然一凝！
不！还不能死！
能量洪流只是被斩断，并未彻底湮灭！那三个老怪物还在，他们很快就能重新接续！
用尽最后力气，唐钰的手指，颤抖着摸向腰间——那里，还有一个巫医婆婆临行前塞给他的、用蜡封死的小竹筒。婆婆当时神色凝重：“此乃‘焚煞蛊’，以施术者心头精血与生命为引，可焚尽方圆十丈内一切阴邪之气。非到绝境，万不可用。”
现在，就是绝境。
唐钰咬破舌尖，混合着心头精血的唾沫喷在竹筒封蜡上，用尽最后的力量，将竹筒朝着那能量洪流断裂的、能量最狂暴混乱的核心处，掷了出去！
“老妖怪……一起……下去吧……”
竹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骨亥的骨链再次激射而来，想要拦截。
摩罗的血手印凌空拍下。
幽泉的怨灵尖啸着扑至。
但，晚了。
竹筒落入那狂暴的暗红能量乱流中。
“噗。”
一声轻响。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片纯净到极致的、苍白色的火焰，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火焰所过之处，暗红能量如同遇到克星，发出“嗤嗤”的哀鸣，迅速消融、汽化。镌刻在地面的血阵阵纹，在苍白火焰中扭曲、模糊、消失。那三根白骨立柱剧烈颤抖，柱顶的暗红晶石表面出现蛛网般的裂痕。
“不——！！！”骨亥、摩罗、幽泉三人同时发出绝望的嘶吼。他们与阵法心神相连，阵法被这专克阴邪的“焚煞蛊”之火从核心点燃，反噬之力如同万千烧红的钢针，瞬间刺入他们的灵魂！
骨亥首当其冲，他那由无数冤魂滋养的躯干在苍白火焰中如同蜡烛般融化，发出凄厉非人的惨叫。摩罗的血手瞬间干枯焦黑，幽泉释放的怨灵在火焰中灰飞烟灭，两人也遭受重创，鲜血狂喷。
苍白火焰不仅焚烧阵法，也吞噬了作为引子的唐钰最后的生机。火焰掠过他身体的瞬间，他感到的不是灼痛，而是一种奇异的温暖与解脱。
视线彻底黑暗之前，他仿佛看到，天际那道连接着此处的暗红裂缝，剧烈地扭曲、闪烁了一下，然后……悄然弥合了一小部分。
值了……
阿奴……要幸福啊……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
圣地，灵泉畔。
就在欧阳明日嘴角溢出的鲜血越来越多，琴音也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的滞涩时——
天空中，那道自孤鸣山方向延伸而来的暗红裂缝，猛然一震！
紧接着，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变淡！虽然未能完全消失，但其中涌出的污秽能量骤减了七成以上！与此相连的水魔兽虚影，仿佛被抽走了重要力量来源，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庞大的虚影剧烈波动，几乎要维持不住形态。
“机会！”欧阳明日眼中精光爆射。
他不再分心净化战场，所有灵力、所有心神，尽数灌注于琴弦之上！
双手十指在琴弦上幻化出无数残影，《破阵曲》的终章——“镇魂引”，轰然奏响！
这一次，没有音刃，没有音环。
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纯粹到极致的金色音束，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缕光，笔直地射向水魔兽虚影那只已然凝聚的冰冷巨眼！
水魔兽似乎感受到了致命威胁，发出震天怒吼，双爪齐出，拼命阻挡。但失去了孤鸣山阵法的持续供给，它的力量正在飞速衰退。
金色音束与魔兽双爪悍然相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下一刻——
“啵！”
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响起。
金色音束如同热刀切黄油，洞穿了双爪的封锁，狠狠刺入那只巨大的、充满邪异的眼睛之中！
“嗷——！！！”
水魔兽虚影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整个虚影如同破碎的镜子般，布满裂痕，旋即轰然炸开，化作漫天飘散的黑气。这些黑气在《镇魂引》后续的琴音涤荡下，迅速消融于天地之间。
天空，为之一清。虽然那层暗红色的怨气天幕仍在，但最迫在眉睫的魔兽之灾，暂时化解了。
“噗——”
几乎是水魔兽虚影崩散的同一时间，欧阳明日再也压制不住，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身前古琴雪白的琴弦。他身体晃了晃，以琴撑地，才勉强没有倒下。覆面的金纹下，脸色已如金纸，气息微弱不堪。
“欧阳兄！”李逍遥惊呼，想要上前。
“别过来……”欧阳明日抬手制止，声音沙哑虚弱，“守好结界……灵儿姑娘……快成功了……”
他艰难地转过头，目光再次越过众人，落在林月身上。
隔着硝烟、血迹、忙碌的人群，他们的视线再次交汇。
林月看着那个白衣染血、摇摇欲坠却依然挺直脊背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梦魇中的碎片与眼前景象重叠——滔天洪水，怀中染血的身影，绝望的嘶吼……是他吗？那个让她痛彻心扉又莫名牵挂的人……
欧阳明日看着她眼中翻涌的痛楚与迷茫，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他只是极轻、极轻地，对她点了点头。
然后，他缓缓闭上眼睛，盘膝坐下，将古琴置于膝上，双手虚按琴弦，竟是以最后的力量，再次奏响了一曲极其微弱、却柔和宁静的调子。这是安神的《清心普善咒》，琴音如涓涓细流，滋润着结界内外所有人紧绷到极致的心神，也默默护持着不远处那个虚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灵魂。
赵灵儿身前的灵泉，最后一丝血色终于被七彩光华彻底净化。清澈的泉水重新涌出，带着淡淡的灵光，滋润着干裂的大地。她长舒一口气，身体一软，被月如及时扶住。
“成功了……灵泉……暂时保住了……”赵灵儿虚弱地说道，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结界外，失去了水魔兽意志驱动，又受到《清心普善咒》的影响，剩余疯癫患者的攻击性大减，在白苗战士有组织的隔离和控制下，渐渐被压制下来。
最危险的关头，似乎度过了。
但所有人的心头，依旧沉甸甸的。
刘晋元搀扶着林月，走到欧阳明日不远处坐下，不敢打扰他调息。林月看着欧阳明日惨白的脸色和衣襟上的血迹，手不自觉地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阿奴红着眼眶，不停望向孤鸣山的方向，嘴里喃喃念叨着：“唐钰小宝……你答应过我的……一定要回来……”
李逍遥和月如检查着伤亡，安排救治，脸色凝重。圣地之危虽解，但南诏大地的灾厄，才刚刚开始。天泣未止，血癫症仍在蔓延，拜月教主真身未现，而唐钰他们……
就在压抑的寂静弥漫时，一道踉跄的身影，从圣地入口处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是阿岩！孤鸣山撤退小队中唯一返回的人！
他浑身是血，左臂齐肩而断，只用破布草草包扎，伤口还在渗血。他冲进圣地，看到阿奴的瞬间，这个铁打的汉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阿奴……唐钰大哥他……他为了彻底毁掉阵法……用了‘焚煞蛊’……和拜月那三个老怪物……一起……留在山上了……”
阿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听懂阿岩的话。过了好几秒，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跪在面前痛哭的阿岩。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颤抖。
阿岩只是以头抢地，泣不成声。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呜咽。
阿奴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她猛地抬头，看向孤鸣山的方向，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大眼睛里，此刻空洞得吓人。没有哭喊，没有尖叫，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的尘土里。
她想起了那个总是沉默跟在她身后、替她收拾烂摊子的高大身影；想起了他笨拙地答应陪她逛夜市、吃小吃；想起了他红着脸、结结巴巴说“我会保护你一辈子”时的模样……
“骗子……”她喃喃道，声音嘶哑，“唐钰小宝……你这个大骗子……”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阿奴——！”月如惊呼，飞身上前接住她。
悲怆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圣地。
欧阳明日的琴音，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他睁开眼，看着悲痛欲绝的众人，看着远处依旧晦暗的天空，又缓缓看向身边脸色苍白、眼含泪光的林月。
他轻轻抬起手，似乎想替她擦去眼泪，但手伸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只是用低得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郑重如誓：
“别怕……只要我还在一日……定不会让你……再受那般苦楚。”
这是他对梦中那个模糊身影的承诺，也是对眼前这个真实存在的她的承诺。
林月怔怔地看着他，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而远处，南诏国都的方向，一股更加庞大、更加深邃的邪恶气息，正在观星台深处，缓缓苏醒。
拜月教主的下一步，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