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颠簸,车轮卷起浑浊的黄泥,却掩盖不住车厢内那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气与寒意。
苏凌月跪坐在软垫上,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赵辰。
他的身体冷得像一块刚从冰窖里凿出来的寒玉,眉毛和鬓角上甚至还挂着未化的白霜。那是“寒冰诀”反噬留下的痕迹,也是他用命换来的一条生路。
苏凌月解开了自己的外衣,将两人紧紧裹在一起,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具几近冻僵的躯体。她的手掌贴在他的心口,那里传来的心跳声微弱而缓慢,每一下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她的神经上。
“笨蛋。”
她低声骂了一句,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酸。
借着车厢内昏暗的灯光,她低下头,审视着自己。
那身为了方便行动而换上的男装虽然沾满了泥污和别人的鲜血,有些狼狈,但……完好无损。
她挽起袖子,露出光洁的手臂。没有刀伤,没有箭孔,甚至连在那片芦苇荡中被飞爪勾破的皮肉伤,都在赵辰那不顾一切的爆发前被他挡下了大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这一路走来,从京城到江南,几千里路,无数次截杀。
毒箭、落石、水鬼、死士。
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每一次都是修罗地狱。
可是……
苏凌月看着怀中的男人,指尖颤抖着抚过他惨白的脸颊。
她竟然……毫发无伤。
所有的刀光剑影,所有的致命杀招,都被这个自称“病弱”、被世人视为“废物”的男人,用他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硬生生地挡在了外面。
他用他的血,洗净了她前行的路。
他用他的命,为她铸造了一身无形的铠甲。
“赵辰……”
苏凌月的声音哽咽,她将脸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那股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颤栗,却又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你赢了。”
“你不仅算计了天下,你也……算计了我。”
她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在那片漫天冰霜与血雨中,当他倒在她怀里的那一瞬间,她那颗坚硬如铁的心,彻底沦陷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大人。”影一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警惕,“前面就是‘淮州’地界了。灾民太多,路被堵死了。”
淮州。
江南水患的重灾区之一,也是他们此行的第一站。
“知道了。”
苏凌月深吸一口气,迅速整理好情绪。她小心翼翼地将赵辰放平在软垫上,替他盖好狐裘,然后掀开轿帘,钻了出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一片汪洋。
原本繁华的官道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浑浊的黄汤。洪水淹没了农田,冲垮了房屋,无数残垣断壁在水中沉浮。而在那片唯一的、尚未被淹没的高地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数以万计的流民。
他们衣不蔽体,面黄肌瘦,在冷雨中瑟瑟发抖。哭声、喊声、呻吟声汇聚成一股绝望的洪流,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钦差大人到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那些麻木的流民像是突然被注入了某种力量,疯狂地朝着马车的方向涌来。
“青天大老爷!救命啊!”
“给口吃的吧!孩子要饿死了!”
“我们要活命!我们要粮食!”
那是对生的渴望,也是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
“保护大人!”
随行的禁军立刻拔刀出鞘,组成人墙,死死挡住那汹涌的人潮。但在这数万饥民面前,这几十名禁军显得如此单薄,仿佛随时都会被吞噬。
“让开!我们要见钦差!”
“贪官!都是贪官!杀了他们抢粮食!”
人群中,几个目光阴狠的汉子趁机煽动,原本只是乞求的流民开始变得暴躁,有人开始捡起石头和土块,朝着马车砸来。
“砰!”
一块石头砸在车厢上,发出一声闷响。
苏凌月眼神一冷。
这是有人在故意激起民变,想要借刀杀人!
她正要拔出尚方宝剑,车厢内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咳嗽。
“咳……”
苏凌月猛地回头。
只见车帘被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掀开。
赵辰醒了。
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虚弱倒下。相反,他撑着车壁,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坐直了身体。他那张惨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但那双眸子,却亮得如同寒夜里的星辰。
“扶我……出去。”他对苏凌月说道。
“你疯了?”苏凌月按住他的肩膀,“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是太子。”赵辰打断了她,声音虽然虚弱,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王者之气,“孤的子民在受苦,孤岂能躲在女人身后?”
他看着苏凌月,嘴角勉强勾起一抹安抚的笑意。
“放心,死不了。”
苏凌月看着他那坚定的眼神,心中一酸,却也没再阻拦。她搀扶着赵辰,一步步走出了车厢,站在了车辕之上。
当赵辰那身虽然沾染了血迹、却依旧象征着皇权尊贵的黑色锦袍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喧闹的人群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是……是太子殿下?”
“真的是太子!”
赵辰站在高处,冷风吹乱了他的长发,让他看起来有一种随时会乘风归去的破碎感。但他站得笔直,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针,死死地钉在了这片混乱的土地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底下那些疯狂的百姓。
那目光悲悯,却又威严。
慢慢地,那些叫嚣的声音小了下去。那些举起的石头放了下来。那种被煽动起来的暴戾之气,在他那双平静深邃的眼睛注视下,竟奇迹般地消散了。
“孤,赵辰。”
他的声音不大,却运用了内力,清晰地送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孤知道你们饿,知道你们冷,知道你们家破人亡。”
“孤也知道,有人告诉你们,朝廷不管你们了,钦差是来杀你们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人群中那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但孤告诉你们,那是放屁!”
这句粗话从一国储君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孤来了。”
赵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的苏凌月。
“带着粮食,带着银子,带着太医……孤从京城,一路杀到了这里。”
“孤这身血,不是百姓的血,是那些想要阻拦孤来救你们的……贪官和杀手的血!”
他猛地解开衣襟,露出了胸膛上那道还在渗血的、狰狞的伤口。
“哗——”
人群一片哗然。
“太子……太子受伤了?”
“他是为了救我们才受伤的?”
“孤向你们保证。”赵辰重新系好衣襟,声音铿锵有力,“只要孤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淮州的一个百姓饿死!就不会放过一个贪墨救灾粮款的畜生!”
“现在!”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城门的方向。
“开仓!放粮!!”
“轰——!”
这四个字,彻底引爆了人群。
不再是愤怒,而是狂喜。
不再是暴乱,而是感恩。
“太子千岁!!”
“活菩萨啊!!”
数万流民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哭声震天。那几个试图煽动民变的奸细,瞬间被淹没在人民的汪洋大海中,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
苏凌月站在赵辰身边,看着这一幕,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这就是皇权。
这就是……人心。
他只用了几句话,就将一场灭顶之灾化解于无形。他用他的伤,他的血,换来了这万民的臣服。
就在这时,她感觉手臂上一沉。
转头看去,只见赵辰的身体正在微微晃动,那张脸已经白得像纸一样,冷汗如雨般落下。他在强撑。
“殿下!”苏凌月连忙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赵辰侧过头,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怎么样?”他虚弱地笑道,“这场戏……唱得还行吧?”
苏凌月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行。”她咬牙切齿地说道,“唱得好极了。简直是用命在唱。”
“没办法。”赵辰将头靠在她的肩窝里,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不用点苦肉计,怎么镇得住这帮刁民?怎么……把那些躲在暗处的老鼠……引出来?”
他说着,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向了淮州城的城楼。
那里,几个身穿官服的人影正躲在垛口后面,瑟瑟发抖。
“看。”赵辰的声音低得只有苏凌月能听见。
“……鱼,这不就露头了吗?”
他缓缓闭上眼,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苏凌月身上。
“剩下的……交给你了。”
“别让我失望……我的……同谋。”
苏凌月抱紧了他,感受着他那透过衣衫传来的、冰冷刺骨的体温。
她抬头,看向城楼上那些面色惨白的官员,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寒光。
“放心。”
她在心里默默说道。
“你护我毫发无伤。”
“我便为你……杀尽这满城豺狼。”